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係千古名篇,有文的跌宕,又有詩的堅實,值得反覆吟詠的句子很多。甚至片言隻語,都覺不同凡響。
譬如說:「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我有時沒事,多念了幾次,就想這裡的「有事」頗有些意思。
古書上所說的「有事」,多半就是國家之大事,如《論語》載:「季氏將有事於顓臾。」那就是指征伐攻戰之事。又如《禮記》云:「正月日至,可以有事於上帝。」則又是指祭祀天地鬼神之事了。現在日本語說:「周邊有事」我們當然也就知道,不會是指捕鯊魚辦花博放煙火之類平凡的事情,而決計是非常的。
對於農人來講,耕種自然就是大事了,所以陶公也不必多做交待,我們便知其概。從祭祀大事、征戰大事轉移到農稼大事,說話者的位置似乎已從廟堂觀點轉移到田園觀點了。
不過我又多讀了幾遍,覺得古人所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斧鑿痕。」恐怕也有未必然。文章確實寫得生機盎然,身心灑脫,呈現出一片大和諧。但並不是寫在事情實現之後,而是之前;也就是說,這篇文章,造境的成分仍稍多於寫實。
詩人「在官八十餘日」,覺得「深媿平生之志」,乃告別官場,走上歸田之路。而這篇文章,或許便是行前之辭。我們知道,陶公前半生數度踟躕於官府與田園之間,久想抽身而不能,對於田園,不免多所「美化」?酖?酖雖然他有豐富的經驗基礎,但這裡只選擇呈現其中較美好的一面。
所以我想,〈歸去來兮辭〉倒未必是心意已決之後的「紀錄」而已。說不定也可以理解為,詩人正在以語言文字確認行動,因此整篇文章具有很強的祈使效果。而這種呼求不僅可以澄定自我,同時也代言了許多人回家的願望,因而能夠激起千古不絕的共鳴。
人間紛紜,境由心生。何者為正事,何者為無謂的干擾,怎樣是有事,怎樣又像是吃飽閒閒沒代誌,並非總是斷然可辨的。王粲〈七哀〉:「蓼蟲不知辛,去來勿與咨。」習慣於「處辛辣,食苦惡」的蓼蟲,是不覺其非常的。我們問牠:「你還好吧?」牠說:「沒事!」
噫,秋光盈滿,樓鐘其響,余將有事於課堂。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