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梅雨初降的時節,天空瘖啞著默然的陰鬱,堆積的烏雲宣告雨的蓄勢;沿著山坡小徑踽踽獨行,來到熟悉又陌生的墳前,佇立、捻一炷馨香,再凝睇白霧一圈圈攀升。
十五年了。老人家墳頭上的草,較去年更茂密,盎然的綠意,卻洗不去盤據心頭的憂悒思緒循記憶的軌跡蜿蜒前行,那輪火紅落日,是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曾經。
第一次,是在放學途中見到他。小小的攤子,占了台汽客運候車處一角,滿頭白髮的他喊著:「山東大饅頭!一顆只要五塊錢!」,臉上的皺紋隨著呼喚抖動滄桑。撲鼻而來的香味,使我忍不住開戒,買了一顆饅頭充當零食,一面等車一面咀嚼,眼角餘光悄悄窺探校門的動靜,生怕無孔不入的教官瞅見我違反校規。
「不該在馬路邊吃東西。會把灰塵、病菌吃進肚子裡。」
不待教官嘮叨,老人家便叮嚀我。他咧著嘴微笑,但露著歲月痕跡微瞇的眼角又好像緊抿著什麼。
我心中有陣情緒湧出,原本要接的話一時說不出口,老人家此時也抬眸向天,我倆就望著薄暮籠罩著街景,赭紅夕陽宛若手中饅頭,冒著騰騰熱氣。
我試著打破這片安靜,說了聲謝謝,問落日很漂亮哦?老人家點點頭,說夕陽正要落入遙遠的故鄉。
老人家開始低訴,走過無數山河與人事滄桑,渡過那片蔚藍海洋,依稀記得濤聲總是捎來←古傳說,難以抹平的傷痛,以及海天一色的憧憬,幻化成為今日的台灣海峽;海,一樣深邃,卻有著不再一樣的語言,浪濤裡起伏的是不敢再想的夢境,只好勉強自己忘記。
不過,他鏤刻在心版上美麗故鄉的名字,未曾稍忘;我悄聲追問,老人家卻選擇沉默。
不想揭起舊傷口?想獨自緬懷,猶若祝禱般的虔敬私密?也可能是遵守古代禁忌,不可向外人暴露家的細節,以免遭到天譴。
天譴,難以明瞭地以無窮無盡的想念呈現。渡過一彎海峽的他,歷經了幾多寒暑,還是僅能寄語夕陽,將他的思念運送到日落的方向。他牽絆相思一生的雙親與鄰家姑娘,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啊?
這些年來,他們過得如何?是否在午夜夢迴時,總會深深回憶 ?然而青春不再,人事或也已經全非,還能追問什麼或問誰呢?
公車到站。趕忙上車,把老人家的絮語拋在身後,亦是朝西而去,三十分鐘車程,轉瞬即至,沒有阻隔四十餘年的哀絕,如何想像半生的萬里相思?
光顧小攤成了習慣,日復一日,卻不再聽見老人家追憶的呢喃。然而,他總是凝視那輪落日,微勾的唇角既非悲傷、亦非笑靨,好似混合了種種複雜的情緒。
那一天,他的眸裡透著明亮,告訴我想存錢僱船,偷渡回故園。這是犯法的,他只和我一個人說。問他怕不怕?他笑著說連共匪的槍桿子都不怕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時序更迭,當北風毫不留情地奪走人的體溫,老人家也從台汽客運候車處消失。
怕冬寒?老人家來自一個有雪的地方,位於亞熱帶的台灣,怎會讓他失了出外的勇氣?或者,他真的橫過了黑水溝,順利上岸返家?
答案在翌春揭曉。候車處攤位的新主人,帶來老人家在嚴冬病逝的消息。台汽客運,也在之後走入了歷史,更名為「國光客運」。
來到了驪歌初唱的六月。聯考後,我負笈外地求學,然而即使身旁室友圍繞,依然感覺寂寞;我的家明明不在西方,卻總愛黃昏時坐在西子灣邊堤防上,眺望那輪落日墜入海洋。
光陰的腳步,從未駐足。永遠趕不上時間的人兒,用盡一生後,都會沉眠在永恆的天堂裡。
世事與時間同樣難測,開放探親了。兩岸交流了。老人家終究來不及親身親眼見證這段過程。歷史的傷口不會消失但總會癒合,勝過時間這個大敵的他的同袍,終於如願以償回到故鄉,以潸潸淚水洗淨四十餘年的別離。
錯過不會是遺憾。目光投向墓碑上老人家的相片,他臉上一樣漾著開朗笑容。他的魂魄,或更早前已化為飛燕,漂泊過千山萬水,輕盈飛回故土。
倏地,餘暉穿雲而出,灑了滿天絢麗;在金黃的光澤裡,彷彿見到一抹佝僂的身影,背對著我揮了揮手,緩緩朝著西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