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後三點,這棟西曬的老房子已經呈現出兩種不同風情:前院的陽光依然耀眼,後院則是陰涼一片。見後院雜草叢生,她不止一次提醒丈夫該除草了,但丈夫不為所動,有空看電視,有空睡懶覺,就是沒有動手拔草的意願。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她無心再叨念,在幽靜的午後涼風吹拂下,決定自個兒到後院整地去。
果真是「野草除不盡,春風吹又生」,雜草的生命力強過正統的庭院草嗎?不然怎麼在自由競爭下,只見不受歡迎的雜草生氣蓬勃,而苦心栽培的庭院草卻意興闌珊呢?是因為雜草有自知之明,要用旺盛的生命力來與註定被斬除的命運一搏嗎?
其實,前後院的草地幾乎都是她在維護的,丈夫除了剛搬來時展現他三分鐘愛家的熱度、對新居的好奇,會自動修剪花木草皮外,很快就進入「視而不見」的境界———或者他了解妻子看不過去,總會自個兒動手的?
其實,她也想學著丈夫賴皮點兒,但是在幽靜的午後涼風慫恿下,覺得蹲下來拔拔草也算是一種運動,何必跟他計較呢?
真的,雜草好比心中的惡念,若不即時清除,會喧賓奪主、占地為王的。
她之所以急著整地的另一個原因是夏天到了,怕茂盛的草叢成了蛇窩,壞了夫妻倆退休後享受山居生活的美夢。為了一勞永逸,得先耐心的將雜草一一連根拔除,再拿園藝剪把正牌的庭院草剪短修平。
「嘿!有蛇,一條綠色的小蛇!」才靠近草叢,就瞧見一條小青蛇快速游走,她急著呼叫丈夫來看,小蛇早已一溜煙不見蹤影,只聽他在房裡不痛不癢的叮嚀一句:「小心啊!」可還是捨不得離開舒服的床呢!
她倒不擔心,一條可愛的小蛇,有什麼好怕的呢?不過小蛇的出現,的確提醒了她,踏入草叢前,得先製造聲響要「眾蛇迴避」才是。
午後四點,丈夫總算起身來到後院對賢妻持家的能力大大誇讚了一番,又回到廚房吃些甜點、喝杯飲料,然後透過紗窗大聲說 :「我走嘍!」他開車下山到鎮上和約好的朋友打球去了。
雖然蹲踞工作,蹲得兩腳發麻,她一貫的個性仍是要把工作完成了才肯罷手,看到荒蕪的亂草堆變為賞心悅目的青草地,當下也很得意。
午後五點了吧?平時在家並沒有戴表的習慣,見夕陽偏斜,預計該是準備晚餐的時候了,帶著完成工作的滿足心情要拉開廚房後門———什麼?被鎖起來了?她好生訝異!不會吧?丈夫竟然忘了她的存在?
冷靜想想,她抱著另一個希望,穿過種滿藍雪的花園,繞道回來前院想打開客廳大門,結果依然是令人洩氣的。爬窗呢?都是鐵窗,想都別想。她頹然走回後院,後院擺了一組平日喝下午茶、休憩用的庭院桌椅,可以讓自己坐下來,好好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
當初之所以看上山區這棟被綠蔭包圍的老房子,就是因為它獨立、安靜,不像住市區那般容易受鄰居干擾,只要自己耐心坐在後院等待,沒人會知道這個從不吝惜說「我愛妳」的男人,竟然一轉身就把妻子給遺忘了。
丈夫是說過球敘後要回家吃晚餐的———沒有時間、沒有手機,丈夫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到底要不要走幾步路到鄰居家借電話,叫他馬上回來呢?
餘氣未消,她心想還好後院有這些剛整理過的漂亮草地、一簇簇小花開得正熱鬧的藍雪,以及圍籬外尚未開發的廣闊樹林得以馳目騁懷,否則自己一定更為怒不可遏吧?
丈夫怎會前一刻才剛讚美過妻子,下一刻就把她拋向記憶之外呢?她實在不解。
那年,新婚不久,她隨丈夫回鄉下古厝見識大拜拜的歡樂慶典,飯後兩人興味盎然的手牽著手去逛廟會、看野台戲———見整排的射飛鏢、打彈珠檯,讓她童心大發,很想試試手氣;而聞到香氣四溢的碳烤玉米更令人垂涎三尺……但是,丈夫摸摸口袋,竟然沒有半毛錢,趕緊補救說:「妳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回去拿。」
從人聲鼎沸、一直等到曲終人散,仍等不到丈夫依約回來,她一路忐忑不安又氣憤難平的衝回去探個究竟———只見丈夫正和他的一夥堂兄弟們在大廳裡呼盧喝雉、渾然忘我呢!
她終於明瞭自己的婚姻對什麼過敏了,而丈夫誠心悔過,從此遠離牌桌,沒再讓它發作。
天色漸漸暗了,六點了嗎?丈夫還沒回來。客廳裡有兩通無法接聽的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
多年前,收到那封署名Joy發自大陸的來信時,她深感震驚。從字裡行間寫滿對丈夫的思念,到字跡娟秀、用詞婉約,她反覆測度了好幾遍,最終結論是此乃難掩愛慕之情所以提筆傾訴的溫柔女子之作。
丈夫是去過大陸幾回,因公出差,難不成在那段時空晃蕩中,丈夫又把妻子遺忘了?
能把情書寫得好似一篇優美的散文,Joy絕非泛泛之輩,那麼,此溫柔女子對丈夫的美好記憶,應該也只是形而上的心動而已吧?
從大陸回來後,丈夫的言行舉止有什麼異樣嗎?她確定沒有。那封情書被藏到抽屜底層幾天後,她決定把它交給碎紙機處理,並且期待第二封情書的到來,那將是找丈夫解開謎團的時候———Joy到底是誰?信箱裡卻一直沒有發現可供破案的線索了。
路燈亮了,念著的丈夫還是沒有回來。
在天色愈來愈暗的威脅下,幸好有盞路燈像個守護神般的給予溫暖,使得後院不致變成怪異的黑暗世界,但是她仍然得不時起來做一做伸展運動,以躲避蚊子的凶悍攻擊。
「你真的讓我很生氣耶!」後院等待時的靜心思考,還是讓她在脫離蚊子的毒吻時,說了這樣一句發洩怒氣的話。
「對不起啦!我打了兩通電話,妳都沒接,就知道一定有問題,連朋友約我吃飯也沒答應,急急忙忙的就趕回來啦!」這是丈夫的解釋。
「我本來五點要煮晚餐的,現在是晚上七點,換你負責了。」她慵懶的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這會兒等待的是丈夫準備的道歉晚餐。
她無意宣戰,畢竟任何理由都無法修正已經發生的錯誤,滿腔怨尤也不能改變錯誤已經發生的事實,不如選擇遺忘,空出心靈,享受更多有心彌補的愛,和釋放彼此的自由,在相互依偎的晚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