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行走在某一鄉鎮街路上,因為從未踏臨,理應感覺陌生才對,然而出乎意外的,卻覺著分外熟悉。喏,眼前就一爿7-11的便利商店,招牌和外觀與我在它處習見的一樣,包括店鋪貨架上的物品,不用說也完全一致。
往前走即見一家加油站、一個郵局、一處派出所……像一切的「連鎖商店」似的,與它們分布全島各地的孿生兄弟一模一樣,以致我一時弄不清楚,此刻我所在之地,是瑞芳?抑或苗栗公館?
各地的風土因為這些機構的普遍入侵,原來固有的地方特色、個性完全抹平。
台灣逐漸成為均質之地。面積小 、流通便利固是原因,而台灣人不太自覺「特質」之可貴,更加劇此現象。
看一幅手工染色的巴黎舊照片:歌劇院附近那些華麗建築物、廣場裝置等等,與我前些年前往該地區完全一樣,從圖片上所顯示的變化,只有行經其中的紳士、淑女的服裝,以及汽、馬車混行的交通工具而已。
不變的還有路邊行乞之人,當然招數已不相同。我印象中行走匆忙的眾多高跟鞋女士,一概快速繞過那在冬寒中露出赤肩上的傷、或是坐地用空瓶奶嬰兒的落魄男子,毫不反顧酖酖時代相隔至少一百年。
「有一回行經歌劇附近街道,見一處正轟隆施工,」留學巴黎的年輕朋友告訴我說:「繞過工地,見三台巨型起重機手臂,一致伸長頂住那面臨街的老牆,牆壁裡實際已拆除掏空,後面已成一片廢墟。問過,知道將在此原地興建銀行,奈何巴黎市貌堅持不能更改,只好保住那面老牆。」
我慚愧的想及寄居地北投的情況,一切正相反。
三十年前的某個黃昏,我行經主街光明路的時候,那微微傾斜的街道兩旁,建物、商家俱都在二、三層樓之譜,天際線起伏和諧,路的盡頭是一座植物森然的小公園,廣場正對面,則是造型優美的美國農莊式建築物———新北投支線的小火車驛站。
此一格局似乎以精神統領著居民們的行為模式、人際關係,使移入者的我,感覺他們的親切和凝聚,而很願意的融入他們。
這卅年來的霹靂變化,令人難以置信。率先領頭不顧市容和諧的,是政府公部門的大肆翻造衙門:消防局、電信大樓、郵局,俱以呆醜之姿聳立起來,包括那一座「宏偉的」分局樓廈(入夜後立即拉下鐵捲門的安全機構),使得整條光明路平穩的天際線立即切得支離破碎。接著是民間的地產投資者,一山又比一山高的在狹窄小街道兩旁,碎斷的興建摩天樓廈。
接踵而至的悲劇:淡水線拆除改建捷運,新北投驛站廢除(當時的市長以「一元」慨然讓售給中部某建築博物館),改建一座高聳、單調、大而無當的牌坊式山門!於是對街的那座公園立時呈現「侏儒面貌」,何況圍繞四周都懂得「借景」地高聳樓廈紛立,這座歷史悠久的公園,無疑變成各家門前的一塊草坪了。
曾閱過一冊沒有隻字的繪本,講的是德國某鎮的「變遷史」。那是一本精裝的書皮裡,夾著一頁頁並未裝黏起來的畫頁,看的時候可以獨立取出來「站」在桌子上,像三面屏風那樣。開首一頁,是小鎮在三百年前的想像圖景———幾個居民散居的村落,其餘大都是自然草地與野林。接著,同一個角度與範疇,村聚發展較前為大,之間的連絡道路成形,也存在某些商業形態,居民熱絡往來。這麼樣一頁頁的考古方式,逐步展現由村聚到鄉鎮的變化,以致現當代化的樣貌,二戰前到二戰後,立體交通道路的出現等等。我記得這本書是以六頁畫面、同一角度演繹了逐步向現代、合理、優美的市鎮變化,深深感動。
素向崇尚「除舊布新」的民族性,內心有追求一切「尚新」焦慮的台灣人,什麼時候才領悟適可而止呢?(本專欄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