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 (下)

文/心薇 繪圖/郭博州 |201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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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最後一天,是令人最心慌的時刻。

那天,從校門外魚貫駛進了許多高級房車,很多同學會在寢室,等待家人幫她們載送棉被和日用品回家,一家人溫馨整理行李的情景,精神上於我是刺激的,同寢的文文不經意的問了我一句:「咦,妳家人怎麼還沒來接妳?」她穿著件要價不斐的湖水綠細肩帶洋裝,露出黃白黃白的臂膀,聽說她父親是銀行經理,無限慈愛的正在叮嚀著:「東西沒落下吧,要不爸爸再幫妳檢查一次 ?」我感覺在那樣的親膩下呼吸陡地困難起來,我悄然離開寢室,雙手緊握住自己的行李,若是提著棉被下山,肯定是要被取笑的,我叫了計程車,然後獨自扛起大包小包的衣服棉被及生活用品,壓得肩膀快喘不過氣,從宿舍到門口有段距離,每走一步都是艱辛,一路上看到許多屬於父親的,溫暖結實的臂膀,接過各種花色,沉甸甸的棉被。我想起了朱自清寫〈背影〉時的那種感動,父親為了給他買兩個橘子,那種倉促勉力的身影,是多麼平凡簡單,卻是我永遠得不到的幸福。

我顧不得肩上有多少重量,總是三步併兩步的急跑向門口,生怕跑慢了,會有時間讓自己覺得更加難堪。坐上計程車,我請司機把音樂開到最大聲,再也忍不住,淚水嘩啦啦的落下,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彷彿離我愈來愈遙遠。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所定義的幸福,就是父親接過棉被的身影,好強烈的不斷出現在夢裡,醒來枕頭已經淚濕一片,夢和現實永遠是相反的,當所有事情只剩回憶的片斷時,它似乎也是不存在的。

我開始把對父親的渴望寄託在愛情裡,穿上高跟鞋,換上顏色繽紛的連衣短裙,年輕的我,是嬌豔動人的,這可以從不同男友讚歎的眼神中獲得證實,但我並不真的享受交往的過程,他們只是我唯一能夠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方式,因為生命中扮演第一個異性角色的父親,早已將我無足輕重的給徹底遺忘了。 

我總習慣嬌縱又不留情面的數落男友,而男友也總是耐著性子的好言安撫,笑得溫柔,卻又流露出幾許無奈:「你知道什麼是愛嗎?」餐廳的落地窗映照出光影流燦,好像把所有的人聲喧囂都給吸納了進去,我的心隨著他的話,在時光的回憶裡尋找答案的蛛絲馬跡。能夠去愛該是上天賦予的基本能力,可是,我想不起來,或許,在仇恨的吞噬下,愛的感覺正逐漸地在消聲匿跡。我恨母親,恨她無法留住父親,即使她為了家裡的經濟負擔已經心焦力瘁;我恨身邊所有同學,為了他們的幸福家庭而感覺惱恨,心懷不平;我恨父親,為了他的自私和背叛,有時甚至覺得,活下去的目的就只是為了恨他 ;我恨男人,為他們貪婪好色的本性而感到不恥。

在抽絲剝繭的層層檢視後,我赫然發現,我最恨的是自己,我恨自己沒有能力在這場悲劇裡擁有任何影響力,我恨自己沒有盡到保護母親的責任,明知道她有多辛苦,卻一味的只想逃避。仇恨,早已蔓延在血液裡,成為摧毀一切有形無形的原兇。

男友坐在車裡,剛要發動引擎,他溫情的把手伸過來,那樣熟稔的親切,我卻感覺排斥。他年過四十,離過一次婚,臉部線條明顯鬆馳,長相普通,除了開的是名車外,看不出有任何特別之處。但那張臉下,忽隱忽現的是誰的影子,那種上了年紀會用的古龍水,刺鼻的香味,是那樣熟悉又令人感覺昏沉,好像經過時光的錯位,我看到了那個早上趕著上班前,總會噴上古龍水的父親。回家後我一陣昏眩,感覺胃裡翻騰,疲累非常,所有的回憶翻湧在心頭,好像正在經歷一場永遠無法擺脫的夢境。

接到姑姑的電話,趕赴醫院,途中,百感交集,一時間無法深究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床上的老人,多年不見,五官早已深陷在皮鬆肉垮的皺褶裡,年輕護士的皮鞋聲踏著非常清晰的聲音進來,似乎對病房內死氣沉沉的空氣習以為常,找到老人手上的血管後說:「爺爺,我們打針囉。」老人混濁的呼吸聲一如往常,躺在床上紋風不動。護士熟練而冷靜的,將注射器緩緩推進,動作流暢,無懈可擊。醫院的燈,白得不透光,我坐在床邊,這是多年來,我跟父親距離最近的一次。

姑姑拿來一袋物品,往我眼前一放說:「他交待無論如何一定要拿給妳。」紙袋上有許多摺痕,像是反覆收起多次的痕跡。姑姑嘆口氣,滿懷感慨的說:「那個女的後來跑啦,跟一個不知道那來的年輕小伙子,把你爸的退休金也帶走了,他不敢去找妳,還是我每個月寄錢支援他,好幾個月前就聯絡不上,怎知道再見面,成了這副景況。」姑姑敘述著當父親得知自己胃癌末期,毅然決然放棄化療,緩緩迎接生命的寒冬,最後病情開始急速惡化。她說父親這十幾年其實過得並不好,內心長期飽受煎熬,因為罪惡感而經常夜不成眠。婚後沒幾年就與太太感情生變,讓他開始變得鬱鬱寡歡,或許因為如此,才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走完人生。

我聽完這些,像木雕般僵硬的打開袋子,裡頭有存摺、幾張照片,還有一些沾滿灰塵,或上頭有些破損的玩意,沒有杯蓋的茶壺、看來無法再使用,早被市場淘汰,非常陳舊的刮鬍刀,幾張寫滿歪斜字體的小卡片,上頭的筆跡顏色都已經模糊,我的心猛地跳了好幾下,立刻認出這是我在每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送他的,是什麼原因讓他還保留到至今。存摺裡,每逢我生日當天,都會有一筆款項匯入,但沒有任何提領過的紀錄,只進不出。我呆坐在床沿,看著與父親生命相連的那些透明管子,一旁機器所發出的古怪聲響,成了病房內唯一的生氣。醫院幾天前開出病危通知,父親已經是意識模糊的狀態,我和他,從進來到現在,竟然沒能講上一句話。

躺在床上的父親,瘦到只剩皮包骨,已不見當年的精壯體型。生氣勃勃的意氣消失了,在浮華聲色裡耗盡了黃金歲月,辜負妻女,更辜負自己,最後生命只剩下悔恨和一片狼藉,值得嗎?我顫抖著,鼓起勇氣,去觸碰那雙曾經夢想,會為我扛起一床棉被,牽我走過人生無數風雨的手,我含糊的,喃喃的念著:「爸爸……」一種血緣上的召喚,竟讓我覺得全身顫慄,我開始使勁的搖他,「爸爸,爸爸啊……」姑姑見狀連忙上前阻止:「妳別這樣,要是肯原諒爸爸,他會感激的。」原諒,我曾經那樣恨他,我以為看到此情此景,會有一種大仇已報的快感,會有一種互不拖欠的釋懷,但為什麼我沒有,我痛苦得幾乎昏厥,那挖掘自心底的呼喊讓我止不住的哭泣。原來,我一直這樣愛他,就因為這種強大卻又被忽視的愛,讓我始終逃不出仇恨的網羅,而如今具體存在的父親就在眼前,我怎麼都不願意再錯過,我要他活下去 :「只要你起來,你好起來啊,爸……」眼淚流到嘴角,特別鹹苦,一種特別的慘痛和哀傷,就要把我淹沒。我想,最後這一刻,血脈相繫的默契,父親懂得,我早已原諒他,生離死別不是最大的苦痛,而是用盡氣力去恨一個最愛的人。

在父親心跳漸漸停止的瞬間,我好像看到,一個身穿粉紅連衣裙的小女孩,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父親溫暖厚實的手裡,提著一床花色很美的棉被,慈愛的笑著,像是一道溫暖的水流,悠悠地流敞在心間,停駐在時光裡,成為他最後也是最初的模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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