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逢戰亂，想讀書也沒有地方讀，我只能把不同的人臉當成一本一本的書來讀，久而久之，人臉上不同的皺紋，卻使我讀出一點點毛皮的學問來。這可是我「生命的秘笈」，姑稱其為「皺紋學」，其實，他包括在「望、聞、問、切」的傳統醫學和「相學」的內五行 ———「氣學」之中，祇是當時我年幼無知，缺乏「通識」能力，未能深度領略全貌而已。

幼時生活在大陸，南方革命軍與北洋軍閥的戰爭，其時我尚沒誕生，無臉書可讀，而我誕生後，第一張「臉書」正是家父之臉，因當年蘇浙之戰時，浙督盧永祥和蘇督齊燮元在上海北方瀏河一戰，打得異常慘烈，兩方死傷逾萬，家父時任蘇軍騎兵大隊長，眼見中國人以外國武器殘殺本國人，爭名奪利，莫此為甚，憤而辭職，率警衛班還鄉，從事農墾，並更其原名「引官」為「隱觀」，號「錫爵」更為「惜潔」，強烈表達從此退出「政壇」，不理家鄉「政事」。

及後，家鄉淪陷，家父避亂於鄉野農莊，由於戰火擴大蔓延，丁壯遠離，農田廢耕，到處可見哀慘的饑民，路死路葬，溝死溝埋，在水、旱、刀、兵之外，大瘟疫更四處流行，身處天昏地暗，群魔亂舞的亂世，使人性更加凸顯了。俗云：「亂世之人，滿臉皺紋」，因此，單單研究皺紋學，已可略窺「生命學」之堂奧了。比如說一般壯丁，年過廿歲，眼一睜，前額便現出數道橫紋，這種皺紋俗稱「抬頭紋」，那可是「迷惘紋」，是從事耕稼，奉養雙親好呢？還是「救亡圖存，奮勇殺敵」好呢？但未來歸宿，絕非本身所能決定，也許一出門就被「抓兵」，這種「前途茫茫，無處可訴」的「皺紋」，我暫名之為「困鬱紋」。

但民國初肇，南方革命軍與北洋軍閥「分庭抗禮」，當權者之「生命價值觀」，產生了嚴重的紛歧，內部利權攘奪之戰，無日無之，成千累萬的飢民路倒路葬，溝死溝埋，他們臉上皺紋都是「餓紋」，有些在兩眉之間，有三四條直立的紋路，因為眉頭經常緊鎖，因此可稱之為「思慮紋」。

有些人活在天災瘟疫當中，滿臉都是「苦紋」，有些人頻遭兵燹人禍，有理沒處講，有冤沒處申，臉上多呈現出「怨紋」，重利盤剝的人滿臉「貪紋」，心術不正的人滿臉「邪紋」，好色的人有「色紋」，濫權的人有「兇紋」，巧言的人有「奸紋」，神氣活現，洋洋自得的人有「驕紋」，眼邪心不正的人有「偽紋」，每張臉都有一些故事，而識人之學並非都從相書裡來的，老朽面帶「窮紋」，天生的勞碌命，我一生不看相，卻也有些自知之明。要不然幹嘛活到七老八十，還在爬格子，寫什麼「娓娓道來」呢？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