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 (上)

文/心薇 圖/吳毅平 |201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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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些年的晚上,蜷在被窩裡的身子,總是發冷,多厚的棉絮都像是隔了一層,暖不到心裡。

走進房裡,心裡是混亂、遲疑,腦袋好像暫時停止運轉。凌亂的被單上,眼前那張熟悉的臉孔,還有來不及梳理的慌亂,是父親。他身旁的女子,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急欲走出去,倉皇間,她頸項後的一顆黑痣,讓我的思緒有了清晰的焦距。

父親假裝在整理襯衫,顏色是一種墮入谷底的灰藍,那麼沉,好像天地都給沉了下去。「你乖,什麼也別說,爸爸以後……」他停住半晌說不出話,遲疑的拉住我的手,我甩開他,跑去把自己反鎖在一片黑暗裡,雙手使力支撐著身體,簌簌的抖著,猶如一頭驚弓之鳥。心裡那種稚嫩的柔軟,粉色的,鮮活的記憶,都給撕裂得破碎不堪,一種徹心徹肺的疼,在那個夏天未走遠,冬天卻已經悄然而至的夜裡。

這樣隱隱生疼的祕密,壓住青春歲月裡所有的無憂無慮,該是作夢的年紀,我的夢,卻已經被鋸成細細碎碎的殘片,即便再撿拾黏起,也不再完整。母親還是知道了,或許是女人的直覺,或許是無法逃離心中自欺欺人的圈套。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有著無窮能量的女人,她是鋼琴老師,擁擠的房間,跳躍的音符編織而成的樂音瀰漫在空氣裡,常常一放學就能聽見。上完課她總是揮汗如雨的在廚房洗米做飯,等到晚上把所有家事料理妥當,才能稍稍坐下喘口氣。母親的五官深邃,她做菜時喜歡把頭髮高高挽起,廚房裡氤氳的熱氣讓她十分疲倦,此時若想撒撒嬌,她會有些不耐煩的趕我出去:「功課沒做完跑來幹嘛,去去去,媽快累死了。」那身油汪汪的圍裙,還有下菜時鍋裡劈里啪啦的聲響,總是親切有味的讓我期待著晚餐的菜色,卻讓身體原本就不好的母親,細緻的臉上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灰黯。

母親是認真守分的,她的愛情和家庭都應當是穩妥的,因為她是那樣盡心竭力的付出。父親的債務問題、公婆的多所刁難、她咬著牙,像是傳統的中國女人,捱著她先天性心臟病的孱弱身體,在父親身上耗盡了所有積蓄和青春年華,卻在十幾年後,一切雲淡風輕,被父親的外遇磨殘到一點不剩,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父親的行徑,像是一個充滿謊言的氣球,直到無法承載,最後只能不打自招。一次跟母親從南部探親歸來,母親打開冰箱,竟發現從未下廚的父親做了許多看來顏色鮮麗,精緻美味的菜餚,顯然已吃剩一半,桌上還擺著開過的名貴洋酒,也是家裡從來不曾出現的東西。想到父親的明目張膽,絲毫不顧念妻兒感受,頓時血氣直衝腦門,心裡一股恨意無處發洩,可憐被蒙在鼓裡的母親,竟開始歇斯底里的大哭起來,母親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心裡是有些明白的,眼圈也紅了,握著我的手心透著冰涼,母女連心,我們都不願,面對早已經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父親是長子,也是家裡唯一考上大學的孩子,母親回憶奶奶當時拍著胸脯跟她保證:「自強就是窮了點,可跟他爸爸一個樣,實心眼,絕不可能在外頭亂搞。」爺爺年輕時為了爭取更好的收入,經年累月在不同國家跑船,為了省錢,當其他船員拿著薪水吃喝嫖賭快活時,爺爺連碼頭都不下去,為的就是能多攢點錢寄回家裡。奶奶大概怎麼也沒料到,這樣負責顧家的血統,竟沒遺傳到兒子身上。父親也算力爭上游,十幾年後掙到了管理職,然而航空公司的環境充滿誘惑,鶯鶯燕燕環繞,情欲糾結,他動了真情,放棄監護權,也捨棄曾在教堂裡對婚姻立下的承諾,賠上所有,即便天誅地滅,眾叛親離,他仍執意離婚。

父親離開後,我就病了,起先是不敢上學,恐懼與人交談,常常沒來由的掉淚,後來甚至開始幻聽,我開始恨身邊的人,甚至怨怪母親為何稱了父親的心願。母親被徹底辜負,情緒本來就如脆薄的玻璃,她心裡苦,我們竟成了彼此宣洩的對象,「要是妳是北一女,你爸也不至於這樣。」「是妳沒有魅力,不然他怎會為了一個女人連家都不要?」尖利無比的言語,刺傷兩個原本該是最親近的靈魂,在彼此責難的同時,似乎才感覺到傷口有嚴絲合縫,讓自己暫時忘卻父親離開的痛。

很快的,父親就結了婚,把十幾年的夫妻恩情,身心俱疲的女兒拋諸腦後。我氣極了,心是冰凍的,盯著咖啡店的門,再過幾分鐘,待他推門而入,我要用最最具攻擊性的字眼,讓他在公眾場合體無完膚。父親看到我,有些深陷的眼窩湧現笑意,他用一種無謂的語氣說:「帶妳去參觀新買的房子。」我不太相信聽到的,他的語氣好像我是他的知己,欲與我分享一個結婚的好消息。那是我永遠忘不掉的場景,大大的一個「喜」字,殷紅色的油漆味噴濺在空氣裡,典雅的陳設,寬敞的空間,我想起母親總是隱忍著身體不適,在窄小的房間裡拚命教琴,為的是替父親標會、還債,好滿足他對物質更大的渴求,終其一生,為著男人省吃儉用,苛刻自己,如今男人與外遇對象的結婚照,毫不避諱的高掛在客廳中央,這樣偷來的幸福,徹底刺痛我,腦袋轟地一下變成空白,我緩緩吐出一口氣,明知故問的說:「你結婚了?」父親看見我眼中的茫然,咬著下唇,久久不言語。他身上穿著件桃紅色嶄新的短袖線衫,整個人看起來更年輕,卻感覺非常陌生,我忍下心,掙扎著,近乎是慌亂而乞求的又問一次:「你結婚了,真的?」他遲疑的,緩緩地點了頭,我開始感覺自己胸口劇烈起伏,像有人朝著我的腦殼、我的心狂搗,那最後一絲殘餘的希望,頓時都被擊得粉碎,坐在那片赤裸裸的紅色新房裡,我使勁想起身,卻感覺手腳發軟,頹然乏力。我忘了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的,只知自己從來沒有那樣的絕望過。

從今爾後,再也看不到,全家福甜蜜的留影;再也盼不到,懇親會父親的出席;再也相依不到,那深夜加班,也會幫我完成美勞作品的父親的心,只有在午夜夢迴裡,才能拼湊出那曾經熟悉的身影。緊密相連的血脈天性,已被父親自私又懦弱的行徑,吞噬得所剩無幾。

我開始與憂鬱症對抗,每天服用藥物穩定情緒,聯考想當然耳失常了,最後勉強撿了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學校就讀。住校的日子,常感覺自己像是囚鳥,被困在一間要住八個人的破舊寢室裡。冰涼的塑膠床板上,薄薄的被單怎麼睡都是硬的,夏天沒有冷氣,濕黏黏的汗酸味吸引蚊蟲,身上常有不明的紅疹,抓了破,破了又抓,一股血腥味在陰慘慘的空氣中流竄。常在床上安靜的淌著眼淚,上不了課,也回不了家。

母親為了龐大的學費到處標會,生活的壓力讓她幾近窒息,每當我發出求救的訊息,告訴她不想回學校時,免不了被嚴厲斥責一頓:「沒有學歷那有工作,請妳收起自憐,掙口氣給你爸看,別讓他覺得拋棄妳是正確的決定。」母親始終不能理解我的病,認為我是自憐懶散,感覺我非常不懂事。就這樣,我連最後的慰藉都失去,感覺好像是行走在一條沒有任何光亮的幽暗隧道裡,沒有任何地方,願意收留我的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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