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武俠電影開山鼻祖胡金銓導演在一九七一年完成《俠女》一片時,我還沒有出生。老實說,我雖然嚮往武俠世界的濟弱鋤奸那種快意,但從來就對拍成影視的武俠片沒有好感,一來演員無論演得再怎麼賣力,但是怎麼看都不像心目中大俠的氣質。姑且不論《神雕俠侶》中的那頭大雕的扮相是如何之可笑,其他武俠片中的角色,扮郭靖的多只得其獃,演張無忌多只存其木,他們凜然豪情與宅心仁厚這些關鍵質素,都在影片中完全失落了。唯一比較貼合的,大概只有鄭少秋演楚留香。但武俠影視另一問題是,小說中的氣氛和想像在影劇裡很難呈現出來,因此大家都記的「楚留香」這個風流瀟灑的人物,全劇如何卻無法在觀眾心中留下餘芳。
看了重播的《俠女》,讓我終於能一睹當年這部轟動武林的佳片。雖然劇情仍不脫傳統的恩怨情仇,但片中處處可見導演的匠心。除了運鏡巧妙映帶情節、武打特技翻新眩人耳目,這些常為論者提及的部分,片中布景道具也十分考究,「東廠番子」腰間那一按括機便彈出的軟劍,室內一張坐著繪畫的官帽椅,雖然出現不過幾秒鐘,卻將觀眾的情緒很真切的導入了那個時代的想像氛圍,而不會產生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可見藝術作品在細節上,都應抱著莫以善小而不為的態度來進行,這同時也昭彰了作者自我要求的精神品質吧。
劇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女主角,也就是身負奇冤的「俠女」和男主角(書生顧省齋)幽會於古老廢宅。深夜中,顧生穿過荒煙蔓草,隱隱傳來古琴撥絃之聲,伴隨的是俠女吟唱李白〈月下獨酌〉的詩句: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零落的歌聲相當邃遠,編劇選了〈月下獨酌〉放在這個關鍵處,既點出了俠女的孤高性格,也暗示了她「多情卻似總無情」的內心,為爾後傾吐身世、報仇雪恨埋下了伏筆。而李白詩中不受拘束的自由嚮往、醒醉分合的磊落灑脫,正是江湖兒女的最佳詮釋吧。
電影雖說是一個商品,以貼近觀眾創造票房為本位,但電影也是文化,也可以容許一些人文思想,放入一些更精神性的東西。近年來香港的黃飛鴻、霍元甲或是葉問等片,聽說都賣座不差,但這些電影大概只能說是「武打」而不是「武俠」。黃飛鴻、霍元甲、葉問或都有一點「俠」的性格,但他們畢竟只是人世裡的一武師,以「武」來印證他們自我的理想與價值,但要達到「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的人生意境,似乎還差了一點。「武」是招式的比畫,「俠」則是當代對傳統文化的夢遊,但什麼是「傳統文化」呢?不同的作者或有不同的體會,胡金銓導演用一曲〈月下獨酌〉來寄託幽獨的生命情懷,在那樣的瞬間,刀光劍影竟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有人認為中國傳統文化重視的是事物的質地而非形貌,「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堅貞佳人,比「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的麗人更讓人崇仰。在影片中,俠女一曲奏罷,回首望向天邊的一輪清月,此刻,她的身分與劍術皆已不再重要,人生能夠懂得此刻,而且能有一個同樣懂得的人就在身邊,我想,這也許就是電影《俠女》在多年後,仍讓我這異世代的觀眾有所感動的原因了。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