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職場生活若是重複與單調,很容易令人倦怠,漸漸失去感受美好的能力。所以有三個不同職場的朋友一直計畫著,要給自己一個陌生又寬闊的視野,用以抵抗憊懶無聊。後來我們決定一起去旅行,為的是尋找微笑。巧的是,他們的面容都有類似張愛玲說的那種特質,笑的時候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
那是二○○八年八月底,暑假結束的前一周,我第二次造訪曼谷。上一回來到這裡,該看的都看過了,該玩的也都玩過了。因此這一趟旅程我並無太積極的目的,只是為了放輕鬆,在一座會微笑的城市裡慢慢晃蕩。即便陽光熾烈了些,溫度激情了些,我總是在迎面而來的善意中找到清涼與安適。
連續三晚都住在頗負盛名的蓮花酒店,房間位於五十三樓,推窗俯瞰即是平靜蜿蜒著的昭披耶河。飯店所在位置可說是鬧中取靜,離河岸的捷運站走路大約六分鐘,散步去喧鬧的帕篷夜市也只需十五分鐘左右,附近還有便利商店、百貨公司與各種攤販,走出飯店轉個彎就能抵達。
從機場通關以後,一路上遇到的泰國人,往往都是言笑晏晏,在一季暑熱中流露喜悅。我很懷疑,這些微笑都是真實的嗎?他們的年平均所得遠不如台灣,生活的重量想必不輕,許多人甚至必須飄洋過海以勞力換取金錢才能維生。然而,不管在街上、店家或捷運上,我發覺曼谷人比台北人更容易對陌生人流露微笑。難怪曼谷要被稱為是天使之城。
我喜歡在早晨時光獨自散步於曼谷街頭,聽著喧囂的市聲,聞到空氣中燃香供佛與食物蒸騰的氣味。也喜歡四處都是賣鮮花水果的攤販,在庶民生活的角落裡維繫著平易的美感。沿路逛去,一直會有人問你要不要買,要不要買?即使拒絕了,彼此之間還是不相干礙的,或許還可以點個頭,笑一下。穿越壅塞的馬路,鑽進人群,汗水涔涔的我突然想吃冰淇淋。遠遠就瞥見,麥當勞叔叔的笑臉,跨國企業紅黃色調的招牌在燦爛的陽光下更加鮮明了。不禁噗哧一笑,原來泰國的麥當勞叔叔是長這樣的,雙手合十似乎在對你說「撒哇迪咖」,泰文的意思是你好。心想,哇,連麥當勞原本伸手蹺腿的招牌姿勢,都要入境隨俗了。
在露辛達.赫德佛斯(Lucinda Holdforth)《禮貌的力量》這本書裡,提到一個重要概念:麥當勞的微笑不是真正的禮貌。「當我們在商業場合和人互動、付錢買東西、販賣東西時,許多條件會改變。」「在麥當勞打工的年輕人對顧客有禮貌,是因為有人付薪水要他們這麼做。錢,改變了每件事,而這種改變不一定更好。」即便所言不虛、事實如此,我還是偏執的認為:跨國連鎖餐飲與咖啡訓練員工再怎麼標準化,永遠不可能抹消個別差異的因素。同樣是跨國企業,到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城市裡,自然會衍生出特殊的樣貌跟情調。我手拿一支冰淇淋,站在路邊舔將起來,甜滋滋的看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任由汗水低落。
至今都還記得,那支冰淇淋是怎樣融化在我嘴裡的,可能正是因為麥當勞叔叔那姿勢實在太可愛了。我瞇著眼睛拿起相機,喀擦喀擦的拍,自以為是的覺得,這就是佛國的禮貌啊。前一晚,被泰國人騙錢的心情,終於陰霾散盡,海闊天空了。
那時帕篷夜市燈火輝煌,熱門音樂從毗連的酒吧區飄散出來。四人一起逛夜市時,一直有人纏著問要不要看秀,節目加飲料,很便宜的。被連拐帶哄的拉進陰暗的樓房,赫然發覺情況不妙。身材肥壯、面目黧黑的女老闆遞來帳單,上頭的數目是外頭說的十倍。跟她爭論時,拉我們進來的那人早已消失無蹤。老闆說我們遇見的是誰她不認識,我暗自哼了一聲,對啊,你們只認識錢吧。同伴說算了吧,能夠安全抽身才是上策。走出那樓房,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埋怨,這麼善良的國度還是有壞人的啊。幸好損失的只是一點金錢,跟一些莫名其妙的對陌生人的信任。一定是那微笑太過美麗,才讓我們陷入謊言之網。我是從這笑與怒之間,才真正見識到了他們的夜市人生。人性的養成之道何其不同,在異國吃了悶虧,才發現不同環境的人如何去建構屬於自己的文明模式,也算是大有收穫了。只不過,心中還有一個問號:真跟假之間,怎樣才能看得清楚?
真正的禮貌跟虛假的禮貌,其實不容易辨明。痴愚如我輩,往往信其假而疑其真,既蔽於人,也困於己。因為身在其中,才更不解其中味。心下暗忖,玉佛寺裡慈眉善目的佛陀,嘴角微揚的看著眾生,一定也會覺得我的疑惑太過多餘吧。那些悲悲喜喜,該過去就要讓它過去。能夠慢慢走,在冰淇淋的慰藉下發現有人拈花有人微笑,是夠幸福的了。
待在曼谷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去做了兩小時的泰式按摩,舒緩連日來走路過度產生的疲憊。回到旅館打開電視,驚訝不已。反政府示威如火如荼,被稱為黃衫軍的他們,原本應該也有權利擁有平靜的生活與微笑的。示威抗議的場所,距離我住的飯店不遠。我不免突然懷疑,早上在市街上悠哉散步所見的昇平景象,都是真實的嗎?回到台灣不久,便傳來群眾癱瘓機場的消息。從那時候起,曼谷就很難平靜了。這幾年之間,泰國政局迭起動盪,紅、黃兩軍壁壘更加分明了。我懷念著,那些佛陀的面容、麥當勞叔叔的雙手合十,以及路上遇見的人,他們微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