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舊記得那個早晨,風還凜冽著,把窗戶凍得格格作響,此時阿嬤便已起身,摩挲著長滿繭的粗糙手掌,喉頭發出「嘶———嘶———」聲音,忍不住打哆嗦。之後,拖鞋碰觸地板的擦音從遠方遞近,愈來愈大聲,當聲音在我房門口靜止時,我已徹底清醒,從床上坐起身來,示意在房門口的阿嬤我已起床了。她告訴我:「稀飯煮好了,在電鍋內。」並告知窗外的天氣後便轉身離開,往花圃走去。
一會兒我梳洗完畢,坐在窗前餐桌饕餮著她的背影。風過,花圃搖曳起來,把人影與花影融在同一格窗戶中,阿嬤拿著水管澆花,她的背已駝了,像一株垂首的蝴蝶蘭,仍在花圃中央挺立著。
幼時,爸媽因工作繁忙,把我託給阿嬤照顧,祖孫二人遂一起蟄居郊區山腰。阿嬤在屋前闢了一塊花圃,種植許多蝴蝶蘭。過去,我常尾隨阿嬤徘徊在花圃間;她會讓我自己拿水管,再用她厚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帶我澆花;她總是一邊澆水,一邊對花殷殷絮叨:「這是我的孫,來我這住……」阿嬤低頭呢喃,面對花海,一如祭祀神明的禱詞;我對阿嬤說:「他們聽不懂啦!」阿嬤只是微笑,拍拍我的頭。
我望著一株株奶白花瓣,鑲著粉紫花蕊的蘭,在微風吹過時,搖晃的姿態恰似一隻隻翩躚的蝶,我伸手捕了個空,才恍然那只是錯覺。阿嬤指著花叢告訴我花朵的名稱,而這是我所認識的第一種花卉———蝴蝶蘭。
相隔一段時間,蝴蝶蘭相繼長成,布滿整個花圃,於是阿嬤將部分花朵移植入盆栽。她握著鏟子挖鬆泥土,向花朵鉅細靡遺地解釋每一步枝節動作,彷彿一個醫生仔細告知患者他的病情、手術細節,使其不會因此擔心受怕。之後,阿嬤與她的朋友合夥將移植完畢的蝴蝶蘭和其他花卉拿去花市販售。
多年過去,我離開阿嬤家,來到市區。一回,我走在回家路上,徒步穿越花市,偶然瞥見從微發黃的塑膠布簾裡浮出一個熟悉的背影,我緩步細看,看到阿嬤正和一名中年男子介紹蝴蝶蘭,男子身旁的小孩,一會兒摸摸這朵蘭的花瓣,一會兒戳戳那朵蘭的花蕊,不得安寧,阿嬤心疼她的花朵,微笑地在小孩耳畔提醒,中年男子瞬間變了臉色,牽著小孩離開,阿嬤在後頭追趕幾步,那男子回頭忿忿地啐了幾句,背過身大步離去。阿嬤只好踱步回自己的攤位,拿起水壺,低頭對著蝴蝶蘭囁嚅說話。斜睨蠕動的嘴唇,我知道阿嬤在對花說什麼,臆想她的心情。
風來,我的身子微微搖顫,沙子模糊視線,揉揉雙眼,覷了一眼布簾,惝怳之際見一株垂首的蝴蝶蘭勾住水壺佇立在裡頭,青莖愈垂愈低,這一幀圖我不忍卒睹,只是低頭快速離開。那一幕竟在我心頭快速播了種,長了芽,還不斷生根,盤結著不忍與難堪,勒緊難過的情緒,一吋一吋……。
由於全球暖化,蝴蝶蘭開花的時間產生了些微變化,但拜科學改良之賜,一年四季也幾乎都見得到花開的風致。阿嬤家前的花圃,蝴蝶蘭還是欲飛還斂的姿勢,而且丰姿綽約。我們都十分欣喜,一方面卻又心疼她在養老的年紀仍辛苦勞動與掙錢,有時勸她搬來與我們同住,卻被她婉拒,我們便也作罷。
去年年末,秋颱肆虐,似一台巨大的戰車,方駛過,便將村莊輾得體無完膚。就在一場風災裡,阿嬤家前的花圃全變了樣。當我們開車載阿嬤回山上時,甫開門,便見一片泥濘,花的莖已攔腰折斷,根浮在外頭;花瓣碎裂,散佚泥土上。阿嬤伏跪在地,伸手掬一抔土,土堆還嵌上殘落的花瓣,看著業已荒蕪的園地,愕然失聲流淚。
而當我們拿著鋤具打掃園地,阿嬤手握鐵耙緩慢地清掃花瓣,每掃一下,就默念幾句,向亡故的花魂低吟一闋悼亡詞。那一刻,我恍然明白這些蝴蝶蘭對她的意義,已不再是單純的植栽,而是自我生命的根樁。
如果當季節置換,蝴蝶帶著花粉離開了花朵,而恣任花朵獨在泥壤中,我問,花朵會感到寂寞嗎?
其實,阿嬤是那麼樣的孤獨,儘管她嘴上不說,倔強的不要我們伴隨,但她仍需要別人傾聽她的故事,這個對象不需要說話,只需要聽,靜靜的聽,其實,更多時候,阿嬤只是想跟自己的記憶對話;然我們都未曾細心體察,所以她轉而對蝴蝶蘭說,不停的說,將熱情一股腦兒灌注在花朵上,似乎每一朵花苞內都埋藏一個故事,關於阿嬤的青春,也關於老嫗的獨白。
阿嬤現在已不再種蝴蝶蘭了,她搬到市區與我們同住,但只要我經過花市,仍會下意識的多看兩眼,彷彿叢花中仍有阿嬤的身影。過去阿嬤的那個攤位已轉成一對年輕夫婦經營,蘭花已不是販售重點,大束豔紅的玫瑰擺放在花台上,畢竟現在的人多送玫瑰,花台少了雅致的蝴蝶蘭,但見飽蓄色彩,煒麗至極的玫瑰,在花店中兀自說著花的語言,唯有懂花的人才明白花中的誥辭。
冬來,北城吹起寒風,沙入眼中,恍惚間,我感覺自泛黃的簾幔後,隱隱約約透著一株彎腰的蝴蝶蘭,花瓣一翕一闔,似乎向我問候:阿嬤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