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總有一些城市,會在某個機緣之下迅速地崛起和沒落。
光陰鏡頭一轉。台北,就在半世紀的流金歲月裡,即從一個田園風的省城小鎮,驟變成了匯聚全島政治及經濟資源的現代化首都,一味鬥高的水泥大廈全面取代低矮可親的傳統木舍磚房,腳踏車三輪車也把大街小巷讓給了汽機車。
往記憶裡尋找,沒有經歷過老一輩台北人印象中,所謂出了東門(景福門)城外都是一片稻田的年代,如今大都市少數僅存的鄉村風景見證者,早已隨時間推移而凋零,誰還記得此地曾經有過城內城外孩童們流連附近田裡挖水坑抓泥鰍的淳樸面貌?
某日偶然從德州大學圖書館網站,發現了一九四四年美軍為空炸台灣城市而使用軍事觀測照片製作的老地圖,今昔對照之下:當時台北東區尚未產生,新生南北路以東至六張犁一帶大多為田埂阡陌,僅靠近基隆河港的松山車站周邊有些零星聚落,還沒具體成形的和平東路沿線只見一畦畦稻田景觀和運煤台車軌道。
自七○年代中期以後,不旋踵間,大馬路一條條開通,流落在城市他方的農村子弟,於荒土平地上種植出一幢又一幢他們未曾住過的堂皇大廈,往昔魚游蝦跳、蛙唱蟲鳴的鄉野景致,也因農地遭填平而逐一消失。彼時這個擁有兩百萬人口的首都城市,正急遽不斷地把農村推到更遠的邊緣去,幸而流傳迄今的老地名如「雙連陂」、「龍安陂」、「田寮仔頂」、「三張犁」、「六張犁」猶然依稀召喚著五○、六○ 年代台北仍屬傳統農業社會的空間形象。
從農村過渡到都市,無論地圖或文字,始終都只是僵死在紙上的聲音。唯有那曾經存在的,鳥聲、蟲聲、水聲、風聲與稻浪聲,才是古都台北最真實的生命記憶。
若從生態觀點解讀聲音,自然界動物與昆蟲對於環境變迭的生存本能,往往比人類強。
過去主要以農耕營生、仰賴雨水足即豐收的日子裡,農人們常把生活周遭各種獸禽蟲蛙活動的聲音現象,視為研判季候陰晴的重要依據,並以這些具體經驗為基礎,彙編成一句句對仗押韻簡明易記的村俚農諺,諸如:「青蛙哇哇叫,大雨要來到;雨蛤叫不停,風雨不容情」、「雨中蟬鳴,就要天晴;螻蛄唱歌,有雨不多」、「牛打噴嚏天下雨,牛舐前蹄雨就到;牛嚎豬吃草,雨下小不了」、「雨中公雞叫,霎時天晴了;久雨麻雀叫,不晴也轉好;喜鵲叫得早,天氣晴得好」、「烏鴉啞聲叫,大雨要來到;烏鴉叫聲響,將有風一場」、「啄木鳥叫三聲,不是下雨就颳風」、「斑鳩鳥兒叫,雨落打樹梢;鵓鴣叫兩聲,有雨不肯晴」。
在那尚未有即時氣象預報轉播的古早年代,這些大自然鳥獸蟲鳴之聲,簡直成了一種聽覺形式的「衛星雲圖」、一份傳達環境變遷訊息的溝通媒介。
不過,最讓我深深感受田野聲音奧妙的,無疑該是幾年前收看三立電視頻道製播《用心看台灣》節目在九二一震災後,訪問魚池鄉一名採茶老婦的閒談話語,她說:「採摘茶葉的時候,葉子會發出劈啪的清脆響聲,仔細聽的話,每一棵茶樹會發出不一樣的聲音」。那些綠色茶樹叢如波浪起伏,配合採茶人的動作節奏,由此產生一種聲響韻律,此起彼落。
這樣的人,當真是能夠悉心聆聽大地情懷的難得知音!在感動之餘,或許亦能予現代都市住民一些自省吧。
現代文明社會充斥著各種環境噪音問題日趨嚴重,其綿密之程度史無前例。聲音,作為物質文明的一部分,新的聲音不斷透過各種新媒介與傳播技術來擴大影響。近年所謂「國際音高」標準的調升,據說是為了因應人們從農業鄉鎮到工業城市的聽覺習慣改變。聆聽聲音現象的高度感應與關注,可謂展現了人類進一步思考探求生存意義的原動力。
《世說新語》箋疏下卷上有云 :「南齊張惲常賦詩未久,以筆捶琴,坐客過,以箸扣之,惲驚其哀韻,乃制為雅音」。有的人,對於感知外在聲音的細微變化相當敏感,因而情緒極易隨之波動。
震懾於聲音內在的感染力,古代人類嘗以縮唇吹氣來模擬自然界的風聲、海嘯,據說是為了與主宰自然界的鬼神進行溝通,唐代孫廣在《嘯旨》一書每每提及其所收錄嘯聲曲調如〈深谿虎〉、〈高柳蟬〉、〈巫峽猿〉、〈下鴻鵠〉等,其聲音本源大都為古人模仿自然之聲「聽而寫之」,「嘯」在此處成了自然聲音與人為音樂的擬聲轉換媒介。
相傳魏晉時代身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燦,生前特別喜歡學驢鳴叫聲,在他去世後,魏文帝曹丕悲傷之餘,竟率朝中群臣「驢鳴」以送之。流傳迄今的蒙古獵歌中,亦有一種純粹以原始自然聲音模仿手法組成的聲樂,其逼真程度令人驚歎,包括哨音、馬蹄聲、馬嘶聲、鹿鳴等聲音都是主要表現重點。
有些「前衛」事物,不必然只侷限於某個朝代、團體或個人。
追念一千多年前的魏晉南北朝,難以想像竟是如此一個玄學與文學互相感染、音樂型態發生劇烈變化的感性知識時代,浪漫而不拘小節的文人名士們紛紛揚棄儒學、醉心黃老,尤其對於大自然千奇百怪的音聲現象十分著迷,不僅驢鳴蛙聲皆可入耳,就連執箸捶琴也能隨手成樂。
俗云:「晉人能琴善音」。論及魏晉人士普遍音樂素養之高,有時也只能以天才視之,所謂「解音」(解讀聲音內涵)之能往往被視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特殊天賦(好比說有人天生具備絕對音感,能隨時發覺音律不準)。舉凡「竹林七賢」當中特別擅長演奏自製彈撥樂器的阮咸,以及同樣嫻熟製琴彈奏並寫下《聲無哀樂論》主張聲音不受人類哀樂情感支配,一如自然本性直接而真實的嵇康,乃至田園詩人陶淵明撰述《全晉文》〈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聲稱「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種種新興音樂思想與技藝的創生,在它高度發達的聲音哲學概念影響下,於此促成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開放聽覺感官的時代風潮。
這幾年,台灣市面上逐漸流行一種把自然之聲裝進音樂罐頭的製作風尚,包括蟲鳴鳥叫、溪流浪濤這些父祖時代生活周遭輕易可聞的聲音,很快隨著八、九○ 年代世界民族音樂消費市場興起,而大量拼貼錄製各種New Age music混搭「鳥獸林嘯」或「驟雨雷鳴」背景,作為反工業、反都會隱喻的聲音專輯,其風格內容大致以充滿重複性的輕柔節奏為主調,偏重於營造神祕飄渺的原始色彩、少有強烈和短促的聲音。於是乎,久居水泥叢林的都會市民,遂在此類唱片的聆聽當中,滿足了無法親炙自然的遺憾,甚或以此取代了真正走向自然的想望。
唱片裡經由電子合成萃取鳥語蟲鳴的純淨聲音,就像旅行手冊上如畫的景致,也像食譜裡誘人垂涎的美食照片,毋寧說那更是一種渴望的象徵。
註:閩南語稱水池為「陂」,「雙連陂」意指此地原有兩處大池塘相連,而農民就用陂水灌溉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