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輪靠岸,博愛座上的阿伯請我幫忙拿塑膠椅,他雙手握緊四腳架,一撐一撐地緩步移動,出了渡船頭,有毛病的腿,不易支撐肥胖身軀,比太空漫步還困難,四腳架的把手纏著手提袋,裡面裝了一些東西。
「阿伯,先休息一下再走吧!」我把塑膠椅放在他的身後。
「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阿伯小心坐下,喘了一口氣。
他已八十二歲,膝蓋動完手術,仍無法完全康復,老伴也在另一個景點賣口香糖,兒子去年過世,失去經濟支柱。
「可以申請低收入補助呀!」我好奇地問。
「因為房子登記我的名字,所以不夠資格,每個月還要繳房貸 !」阿伯無奈地說。
停停走走,邊聊遭遇,由旗津渡船頭到天后宮,僅兩百公尺,約花了半小時。選定廟側廣場那排供香客休息的長椅,阿伯一屁股坐下,解開手提袋,四腳架挪到一旁,膝前放置塑膠椅,上面擺放由手提袋內取出的口香糖。露出欣喜笑容,眼睛瞇成一條縫,因為今天首度的難關已經克服了。
我拿了一條口香糖,遞給五十元,阿伯要找我三十元,被我推回,他的手有點冰冷,老舊的外套不知是否足以保暖?滿臉皺紋,眉髮黑白間雜,有點滄桑。
「阿伯,中餐怎麼解決?」
「請這裡的人替我買麵,他們都很好,麵攤老闆又多給,一碗三十五元根本吃不完。」阿伯張嘴,比著吃麵的動作,卻見不到一顆牙齒。
「您就把這裡的人當成子女吧,出來散散心,看看熱鬧,總比無聊待在家中好多了。」我安慰著,也同時告辭。
走在旗津街上,人潮一波波湧現,突然想到,阿伯望眼欲穿,也許有一兩位長相近似過世的愛子,可以聊慰;在香客虔誠膜拜的眼神及禱語中,也感染到平安與希望;年過八十,目仍明,耳仍聰,還可在外營生,比起長臥病榻,或一些重殘人士幸運多了。時光終將撫平喪子之痛,也將如漏沙,讓販賣口香糖的銅板愈積愈多,終於還清債務。想到這裡,我的步伐輕鬆多了……
離開旗津,連日來,阿伯握緊四腳架,不良於行的動作,常縈繞腦海。
與阿伯分別,很快過了一個月,再度搭渡輪,上旗津廟口。阿伯已提早到達,獨坐長椅上,像走累的遊客,略顯疲態,仍是那套老舊夾克,黑色長褲。他默默地坐著、等著,沒有主動招呼客人買口香糖,哪會引起注意?這種願者上鉤的經營方式,收入一定大打折扣。
阿伯一眼就認出我,彷彿故舊相逢,喜形於色。一陣寒暄,我順手拿起一盒小包裝的森永牛奶糖,它賣三十元,我給了五十元,他趕緊抓了二十元找我,我堅持不收。阿伯又拿了另一盒牛奶糖,硬塞入我手中當作補償,我趁其不備,悄悄放回。
他這麼做,不是「倒虧」十元了,辛苦掙扎,只為蠅頭小利,為什麼不想分毫計較或更貪婪?難道看淡了人生,多一分錢,少一分錢,所過的日子都一樣,或領悟:「人窮,人情不窮」?
「阿伯,坐很久了吧,要不要上廁所,這裡我幫忙看著。」
阿伯笑瞇瞇,回答:
「謝謝,不用啦,也沒有人來偷。」
「生意好嗎?」我關切地問。
「賺吃飯有啦!」阿伯苦笑。
我心想:那您的債務要還到何時……
與阿伯聊了一陣,離開廟口,一些人把銅板丟入旁邊的許願池。阿伯的願望一定是口香糖天天多賣,但為什麼不裝可憐一點?更積極爭取「客源」?
說不積極也不對,且看由渡船頭到天后宮,短短距離,走得何等艱辛?我想這是阿伯「腳踏實地」,真誠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