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過鳳林,總會停下車,買幾包花生當作伴手禮,有名的傳統老店如炳福堂或葉記花生,產品的品類繁多,遊客川流不息,完全不需要電子商務,就已經名聞遐邇。不過這一年來,我買花生,總選擇到一家農具行裡,和女主人鍾媽媽問個好,喝她泡得香濃的烏龍,聽她談天說地,走時帶著滿滿的溫馨,和幾罐花生。
第一次見到鍾媽媽是在數位機會中心辦的農產展售會上,別家的花生用密封袋包裝,而她用保特瓶或是養生奶的玻璃罐,在瓶口綁上一塊客家花布,像個小姑娘包了漂亮的頭巾,既環保,又有農村風情,相當吸睛。打開瓶蓋,個頭迷你的九號花生依序滾出,沒有進口花生的油香,入口洋溢的是本地花生特有的香氣與酥脆,一試成主顧,非常適用在「鍾媽媽花生」上。
鍾爸爸開的是農業機械行,進口耕耘機,店鋪門口也維修各地送來的機具。鍾媽媽在幫忙照顧店面之餘,還要照顧罹患了唐氏症的小姑鍾瑞春。瑞春年輕時,會幫忙家務,但像個孩子一樣,愛玩水,總會弄得家人團團轉。鍾媽媽想找件事情給小姑忙,於是她來炒花生,小姑來為花生去殼。瑞春總能相當專注地用兩片竹片壓開硬殼,細膩地把花生仁取出,兩人搭配得相當好,家庭手工業的炒花生,就成了鍾家的喜憨兒花生店,瑞春也居然在年近五十的時刻,開始「就業」。
可是隨著瑞春年紀愈來愈大,體力漸漸衰退,專注也比較差。鍾媽媽開始憂心,小姑如果沒辦法專注在工作上,總又會分神到其他調皮搗蛋的事,鍾媽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鍾媽媽在兒子的書櫃中,翻到了傅科的《瘋癲與文明》一書,大師複雜的系譜學討論,沒有吸引鍾媽媽,書中各式各樣不理性對待精神病的手段,也沒有嚇退倒鍾媽媽,倒是其中傅科提到古代治療精神病患的各式手法中,有藝術治療一途。鍾媽媽靈光乍現,上文具行買了一盒蠟筆、一本素描本,讓瑞春畫畫。鍾媽媽笑著說:「《瘋癲與文明》我沒有看完,但是小姑喜歡上畫畫,可讓我們一家人安心不少。」
今年已經五十七歲的瑞春,畫畫安定了她的生活。她可以從早畫到晚,從一開始用各種顏色畫圈圈,到現在用往復的筆法,塗抹出濃豔的色塊,拼貼成一張又一張的抽象畫,「鍾媽媽花生」店裡,也有愈來愈多藝術作品。
瑞春一邊剝花生,鍾媽媽會一邊拿起她的畫作,問客人:「猜猜看我們家小姑畫的主題是什麼 ?」
客人一陣默然,這時候鍾媽媽說:「她畫的是時間。」鍾媽媽的詮釋總是很有說服力,瑞春畫的無數的圓圈,不正就是時鐘不停走動的軌跡。而一塊一塊的色塊,就是她在往復的時間之流中,感受到日夜變化的光影變化。
有一陣子,瑞春喜歡用大量的黑色與灰色,畫作充滿悲愴。鍾媽媽說:「那一陣子我都把她的畫藏起來,盡量不看,只要看多了,我連黑色的衣服都不想穿,心情壞透了。」
其實,沒有人知道瑞春的心事。吃著她剝的花生,看著她的畫,在農機店鋪中,總覺得時間之河在此波動是緩慢的,而鍾媽媽應當是她的知己,這家小小的花生店中,總飄散著特別溫馨與動人的滋味。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