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頭談「殺生」。有專家援引了印度原始佛教經典,要證明佛陀反對死刑,從而批駁星雲的主張。這其實無關宏旨。因為,印度佛教自是印度佛教,而中國佛教則又是中國佛教,兩者儘管傳承的關係千絲萬縷,但其中之差異,早在佛教中國化之時,便已完全鮮明地存在。原始佛教主張如何,當然可以討論;但是,在中國佛教裡,這早已就不是個問題。中國佛教史上,有南泉斬貓,有丹霞燒佛,除此之外,還有宋代高僧佛印,為了東坡居士好吃燒豬肉,親手烹調了燒肉。中國佛教本來就有這種豁然大度,故而能出入於世間法與出世間法,也能自在從容於是非善惡的相對世界。宋代和尚趙州從諗,人稱「古佛」,甚至曾經挑明了說:「老僧好殺」。正因如此平視生殺,故而中國佛教能夠度災解厄。遠眺印度,多少年前,那裡的佛教便早已陵夷;而在中國,兩千年來,儘管法難不斷,佛教卻興盛至今。此豈偶然哉?
中國佛教極盛於唐代,也徹底中國化於唐代。何謂中國化?三個字,「人間性」;一言以蔽之,是佛教吸收了中國文明的「人間性」。這根柢的「人間性」,關心現世,專注當下,一心一意、想方設法,要讓眼前的世界既莊嚴又喜樂,讓這人世既安穩又妙趣無窮。佛教中國化後,也就是融入了「人間性」之後,因為專注現世,故而來世也好,下輩子也罷,儘管嘴巴說說,其實心裡從來沒有原來印度式的認真。這「人間性」,遍在於中國文明四處,尤其可見於儒道兩家。儒家重在淑世,也重在秩序,以建立莊嚴安穩的人世為理想;而道家則關注生命的自在無礙,破除一切葛藤糾結,對人生的起落得失,與歷史的興衰劫毀,尤有會心。
佛教中國化之後,以其對無常的觀照,對因緣的諦解,再輔以儒道兩家之所長,遂形成深具中國特色的「人間佛教」。唐代以後,「人間佛教」與中國文明毫無間然,於是滲入到文化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神聖或是世俗,廟堂或是民間,文人或是市井,處處都可看到「人間佛教」無遠弗屆的廣袤影響。
認真說來,台灣的幾個大道場,不管是佛光、法鼓、中台,或是慈濟,全都是「人間佛教」,都承繼了唐以後佛教的這個傳統。然而,相較而言,星雲大師手創的佛光山,卻是將這個傳統發揮到最極致者;而星雲本人,也最堪稱「人間佛教」的典型。會這麼說,原因當然不在於其電視台稱為《人間衛視》、其報紙名喚《人間福報》,而是因為,其滲入世間之深度、廣度,確實是無人可望其項背。
滲入世間如此深廣,那必然是利弊互見的。且不論是否會因入世過深,故而偏廢了修行的本務;就以世間之整體觀感而言,佛光山的社會影響力固然極大,但是,相較於另外幾個道場的領袖,無可諱言,星雲大師也是最容易引來議論。
如同前述的死刑爭議,其他的法師,固然有其見解,但他們絕對不會輕易公開表態;因為,作為宗教領袖,對於世間之爭論,持著超然而不涉入的態度,毋寧是比較接近他們當初出家的本懷,也較符合一般人的觀感。他們當然會入世,但有其限定的範疇,譬如慈濟那龐大的社會救助能量、那醫療服務的事業,譬如法鼓山對社會公益的投入,又譬如中台山對兩岸交流的不遺餘力,但是,越此範疇,對於社會爭議之事,他們通常是不介入的。
星雲大師不然,他不僅公開表態,且毫不避諱地涉入。有段時間,他甚至在國民黨內頗具分量,當年吳伯雄與宋楚瑜的台灣省長之爭,他就扮演了化解紛爭的關鍵角色。對他而言,社會爭議也好,政治角力也罷,但凡自覺應該,若有需要,他便隨順因緣,置身其中,幾乎不見罣礙。紅塵是非多,這樣的行事風格,當然會惹來物議,於是頗多批評者,說他是「政治和尚」,但他似也不以為忤。
平心而論,星雲這樣的不拘一格、不避忌諱,雖說容易招議,倒也頗具唐宋高僧之開闔大度。一如佛印烹調燒肉招待蘇軾那樣的心無罣礙,星雲創辦的佛光大學,餐廳裡也幫學生準備著葷食 ;又佛光山雖有其梵樂團,但星雲去年仍興味盎然地引進北京京劇院青年團來台巡演,貼演的劇目,都是骨子老戲,可是和佛教半點關係都無有的。也正因星雲的豁然,儘管他有毀有譽,但他的開創性格卻最為鮮明,一如當年他創辦了佛光大學,也不管旁人的質疑,仍重用了行事作風頗有爭議、多少有些反宗教傾向、但是才氣縱橫的龔鵬程擔任創校校長;這學校的成敗得失,姑且不論,但僅僅就這樣的心胸氣度,便足可讓將來後人緬懷再三,猶如今人遙想當年的蔡元培。
佛教常說出家是雲水生涯,指的是不執著、不貪戀,凡事無罣礙;而中國佛教向來擅長出入於世間與出世間,也強調在是非善惡的相對世界中自在從容,於是,在色空之際,特別有所證悟。作為「人間佛教」代表人物的星雲大師,旁人對他議論,一時之間,其實難定。然而,現今八十多歲的他,因為糖尿舊疾,眼力漸衰,但是他手持毛筆,至今仍然寫字不輟;這些年,他幾已失明,書法卻是愈寫愈好。或許,對於自己的雲水人間,一如他手中的毛筆,也是同樣瞭然於心,日益明晰吧!(完)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