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大夢是寓言故事。李伯在河谷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卻發現自己離開家園竟已忽忽數十年,人事全非。
美國女作家吳爾弗在四十年代的小說《再也回不了家》中,深刻描寫人常因某個生涯選擇而離家,使自己的世界頓然改觀,從此你的身心不再像從前一樣完整,而是分身成無數個新角色;過去的你留在舊有家園,有朝一日再回老家,家園已再也不是你當初出走時的模樣,所有一切都已封鎖到記憶裡。我年輕時不知怎麼,總覺得這故事是個悲劇。
五月,我們返回二十年前的老家探親,雖然事前在谷歌的地圖搜索衛星空拍照片中,知道臨行前在門前手植的一對櫻花樹,已枝葉覆蓋;身臨其境時,看到兒媳雙立在車道上,頭頂是櫻花樹如弧交織的濃蔭,其上滿枝初結的果實纍纍,拱托出老屋更多年代的風華,心中真是充滿感恩。
記憶中,婚前就搬了五次家,婚後八次,更是動輒遠渡重洋,搬遷多時,那種人生如寄旅的感覺,常在遷徙間蹦出來,舊家具清出門,新家具搬進來,一開始還有不捨和喜悅,多次後,愈發覺得眼前一切不過是「停車暫駐」的一幕,不敢期望能有多久遠共處的緣分。
但是這間老屋,卻和我們結緣了將近三十年。房子挖土打樁的時候,小兒子才剛上幼稚園,牽著他的小手爬上屋後的小土坵,仰望那株菩提樹上,啄木鳥正在叩叩的啄食樹中空蛀處,還彷彿能感覺得到他小手的溫暖,怎麼一眨眼功夫,已經是高一個頭的兒子牽著我們,登上草坡,憑弔老樹遺留的半截根莖,和家園中那株高及二樓、一樹綠意新菩提樹的偉岸軀枝了?
接下來幾天,發現不只是我們家,鄰居庭園也都是一片古木垂蔭了,大樹長多了,青鳥和知更鳥來得更殷勤,到處是跳竄的松鼠和野兔,殊不畏人。兒子在後院豎了餵鳥的飼食架,撒上粟米,兩隻家貓就這樣隔著落地窗,遙望著眾鳥和松鼠來覓食為樂。社區鄰居多雅好種植牡丹花,我們來時正值花季,碩大的牡丹開滿枝頭,每一朵都比張開的手掌還大,花瓣重重疊疊像皇后的舞衣,濃香撲鼻,叢花茂葉讓纖細的根莖支持不住,一一撲倒在地,怎麼看都像貴妃醉酒的舞姿。
這幾天,就這樣白天整理庭園,夜晚睡在台北舊夢中常常夢見的老屋裡,一枕酣然。三十年前在此,經常夢回台北,是思鄉更是思念年邁的雙親,醒來往往枕間淚痕;三十年後卻覺得在此心神踏實,心力盡過,小兒輩亦總算已茁壯,心情放鬆,便覺親情更可親,自然更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