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
念去去,自古傷別離,所以追憶。
我一位朋友,前陣子轉寄一張相片和一部短片來。相片裡兩名青年人各坐沙發一邊,看中間蹲坐的一隻小獅子,眼裡充滿笑,臉上盡是驕傲和快樂。隨郵件有一段話:英國法令不准豢養獅子,他們遂將牠送回非洲;一年後,他們回去看牠,人們勸說,小獅子不會記得他們了。小獅子還會記得他們嗎?影片揭曉答案。
下載影片,播放,泛黃影像。獅子已經長大,身形健碩,從岩嶺間緩緩下來;青年人佇立一邊,滿心喜悅,向獅子召喚,等待獅子向他們走來。獅子起初懵懵,一會兒,牠眼神驟亮,通醒過來,加快了腳步。啊,相逢了!獅子歡躍輕跳起,前腳搭在青年人肩上,舔拭這個,磨蹭那個,旋又擁抱這個,舔蹭那個。欣慰之情,溢於言表,前所未見。
二十九秒後,影片自動重播一次,然後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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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他下床離開我,坐在紗窗前看日出。日從湖上升起,金光滋長,朝霞絢爛,晨風裡有水藻腥溼的味道,有花草木石的氣息,有大小各類飛鳥啼鳴的聲音,還有什麼?我不知道,他也不說。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名沉思的作家,天行健,大自然的節氣變化,萬物消長,人來人往,一概看在眼裡。
那一刻,我與他是心領神會的,但又說不出,他確切的心思到底是什麼。他是慣於沈默的,好像正告訴你:你聽,不一定聽見 ;你看,不一定看到;你說,不一定說出。所以,他寧可總結於一句歎息。我是愛他的沈默,有哲學家的身影;也愛他的歎息,有小說家的世故。
我睜開眼,又閉上眼,印下他在晨風中的踞坐。一幅靜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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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我看了不下三十次,內心哽動,這是怎樣一個有情世界?
你想,Carrie將來也會記得我嗎 ?不記得也罷,我無怨無悔,這二年七個月,他給我的實在太多、太多。對他,我始終是有所虧欠的。
Carrie,中文譯為凱莉。去醫院閹割填表時,護士說應該叫做Kerry吧,我說閹後就無性別,還是叫Carrie 吧,《慾望城市》女主角的名酖酖單身寫作者,單身公寓,投射出我寫實的側影。
六月生雙子座,十二月雪晴時,我們在L城收容所相見歡,今天,他已有三歲。你和你家人從我手機上見過的,白頸腹灰色毛,像從水墨畫走出似的,惟造物有心於他下頦再勾一筆,像性格男星留一撮小髭,或好小子幹架後貼一膏藥。
他要的不多,書上說基本五項 :食物,清水,砂盆,窗戶,玩具。
宅男不出門,一定要有網路,他是要有透明的窗。窗外景物,有的太新奇,有的太古怪,有的太刺激;他覺得困惑,覺得有趣,覺得熱血沸騰,瞬間縱身撲去,碰一聲,鳥飛盡,勾掛紗窗上。窗下十層三十尺,趕緊起床抱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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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次有九次半,他踞伏在門口,等待。
他是慣於等待的,像情人一樣,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我一推門,他立身迎來,蹭我的腳,聞我行腳之處帶回來的氣味,或嗲聲詢問,去哪了?這時候才回來!或理直氣壯怨道,日頭都落山了,你忒狠心,不顧我了!
說著翻肚皮屈手扭身子,嗯嗯嗯,又說,回來就好,見著你高興呢!哦,是這般繞指柔情,融化我一身疲困;我放下書包,跪坐在地,扶著他的臉,低頭貼蹭他的頸項,直說,愛你,愛你,愛你!
天知道,我人在外,總渴望拿起手機撥回家,問說在幹嘛?吃過了沒?有沒有想我呀?無論如何,能說上兩句也好,一句也好!可歎,他沒有門號,也不願接電話 ;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心中煎熬,流著乾淚,好想回家。
家啊,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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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超市上班,定聽過Meow牌食品,控制毛球的配方乾糧作主食(hairball control formula),的確有助他的消化。廚房也可備幾盒Meow牌罐頭,那是極能得他歡喜的讚賞,一盒分三次給,免得他刁饞。
剛來時,他的作息與我極為不同,黎明前的黑夜中,他就想吃飯。我睡朦朧,不依他,他便吵我、罵我、鬧我、弄我,也打翻一切能翻掉的花盆、水杯。現在,他的飲食大致是這樣:早餐一頓,晚餐一頓,午夜我睡前又給一頓。每頓約手一把。我甚為節制他的飲食,因怕他胖,胖不好看。
正如你知道,控制體重最有效方法,就是運動。捉迷藏是最經典古老的把戲。常是你藏他捉,他捉出你形跡,你驚慌逃竄,他傾力追捕撲殺,拍擊你的小腿,意即你陣亡了,一點不憐憫。不一定要花錢買玩具,街上撿一根羽毛,繫上繩子,拖在地上走,他也追捕。有時候,乾脆把羽毛繩繞他頸背上,綁個蝴蝶結,他掙脫跳躍,前突後衝,也能達到娛樂和耗去肥油的效果。
書上說,一天至少要玩十五分鐘,我不是天天能盡到責任,但已盡力。相信這對童心未泯的你,以及你那八歲、六歲和四歲的兒女,一定不難達到。也相信,有他作玩伴,你們一定不無聊,你知道,他天生具有那樣複雜的個性。
窺探激起他的警戒心,猜疑帶給他想像力,挑釁點燃他的戰鬥意志,征服弱小活物滿足他的自尊心,以及遠古血液裡的渴望。是啊,他來自草原,又富心機,像《史瑞克》(Shrek)裡的帕斯(Puss)。他輕狂不羈,他無法無天,他吃喝玩樂,他遊戲人間,他自私自利,他作威作福,他貧賤能移,他富貴能淫,他威武能屈,然而啊,他體態萬千,嬌柔多媚,鑽入你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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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四合,案前一盞燈,足以照及這間套房。
他吃鮭魚香蝦,我吃牛尾湯麵包。飯後他洗身體,我刷牙洗臉。沒有《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節目,就看DVD吧;沒有DVD,就上網看新聞,或寫信、寫日記吧。
天籟、地籟、人籟闃靜,我專注電腦螢幕的圖文,或手下敲擊的文字。他梳洗完,舒坦的臥伏於地,或大剌剌朝天仰臥,自得怡然。這是我們的默契,他是他的,我是我的,感情這種事不必然要套進框框。
夜深一點,他臥夠了,我寫久了,他來問我,踞坐在案上,兩雙眼睛面對面,說,你在幹什麼 ?或說,想不想作運動了呢?我說等一下。稍後,又來問我,綠幽幽的目光變得嚴肅,說,我的確覺得應該作運動了!有時改變話題,他來說,想吃些點心了,我的確很想吃點心了!
這時,我放下手邊工作,斜靠椅背,手抱墊枕,細細看他、觀賞他、欣賞他,像那青年人眼裡充滿笑,臉上盡是驕傲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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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麼感激你,願意及時收養他!
C城的朋友,無論是說華語的、英語的、粵語的、西班牙語的,都無能再接納新成員到家中,惟你是毫不猶豫就答應的。登時,我心下鬆一口氣,可以放心走了。我這一去,少則一年,多則二、三年,也可能不回來。我有一種託孤的心理,全仰賴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