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的理論,特別著迷他形容中世紀社會的嘉年華會(carnival),那時候的人們日常生活是官方、嚴肅而陰鬱的,但是一年一度的嘉年華會中,人們可以暫時拋去束縛,自由自在,以詼諧、嘲諷甚至褻瀆神聖的方式,盡情在街道上嬉鬧,冒犯所有神聖的規律,放肆地接觸人們。在嚴肅的東方文明中,我們很難遭遇到一場容許你顛覆秩序、放縱你踰越規範的活動,在參加尼加拉瓜詩歌節街頭活動時,詩歌融化在魔幻嘉年華中,不但讓人目眩神迷,更讓人體會到儀式活動讓精神解放的力道。
在格瑞那達的小鎮上,詩歌節最盛大的活動,莫過於嘉年華遊行,詩人在遊行的隊伍前面,在每一個街角暫停時,登上花車,朗讀作品給全鎮的居民聽。街道兩旁擠滿了民眾,觀光客則坐在旅社面對街道的走廊上,眾人專注聆聽,更激勵詩人熱情演出。在我駐足街邊等待上場時,有位少女張望我手中的詩稿,我翻到西班牙文翻譯的那一頁,她便細聲在我身旁朗讀起來,聲調優美如歌。
從學校蜂擁而出的學童,在遊行隊伍中攢動著,不少孩子很認真地拿著精美記事本,殷切請各國來的詩人幫他們簽名,如是奢華的課外作業,讓孩子們蒐集到這麼多精彩的名字。孩子們把滿滿都是名字的簽名簿收進書包,他們乖乖站在街邊,排列著隊伍,看著喧鬧的遊行中,詩句飄散在諷刺劇、鬥牛舞、土風舞的隊伍上,不停息的音樂讓文字都騷動了起來。
諷刺劇絕對是嘉年華中最精彩與動人的風景,尤其是艾爾‧圭更斯(El G ← eg ← ense)諷刺劇,在二○○五年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中,舞者帶著象徵殖民者、智者或是馬頭的假面,頭戴插滿花朵和孔雀羽毛的帽子,身披象徵著絨布五彩斗篷,結合戲劇、舞蹈和音樂的形式,把十六世紀人們對殖民者諷刺,張狂地表演出來。
在口傳文學中,圭更斯是受壓迫的老人,他總是機智、譏諷的口吻來抨擊西班牙殖民政府,在嘉年華會中他總能用各式各樣的寓言故事傳達人們的抱怨,並以舞蹈與穿梭在扮演殖民者的舞者間,不斷挑戰、減損統治者的公信力,但又不至於引發衝突。難怪尼加拉瓜人會用「裝上圭更斯的面具」的說法,用來形容人們表面上服從,卻有各種巧妙與機靈的方式對抗統治者,甚至能夠揭露政治的腐敗與政客的無能。
嘉年華的隊伍中,還有更多骷髏在舞蹈,也有白馬拉著靈車,彷彿要把厄運給載走。在戰亂頻仍的國度中,嘲諷政治已成為民俗的一部分,對死亡的嬉鬧似乎更受到青年們的歡迎,畢竟存在與生活的艱難,既是詩歌的主旋律,又何嘗不是在歡愉的嘉年華會中,人們更想超越的?
(本專欄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