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調到小鎮教書那年,我才小三,住在「神社」。神社原是日據時代的祭祀場所,日本人撤離後,校方在神殿周圍,蓋了約二十間房子,權充教師宿舍,瓦屋泥牆,古樹神燈,樸拙而幽靜。左鄰右舍,南腔北調,只有李伯伯一家人「ㄓㄔㄕ、ㄗㄘㄙ」分明。
李伯伯住我們家右邊,常年穿著卡其色中山裝,眼神定靜,步履穩重。竹籬笆內的家,牆上糊的是中央日報、明星花露水,或什麼電影明星的廣告紙,沒有亮眼的紀念品可掛,身外物,在恐慌的戰爭,生離死別的大慟中,一件也留不住。客廳兼廚房,性情溫和的李媽媽,擀著麵皮,腳邊有五個需要吃穿上學的孩子。
後來我上了中學,是爸爸和李伯伯任教的學校。
當時女生的髮長必須在耳上一公分,男生則是剃光,只有到高三下學期,青年節過後,才能蓄個小平頭。
男生的護髮運動,雖然沒有女生那麼激烈,但是抗拒請願的浪潮從未歇息過。制式年代,擔任訓導工作的李伯伯,一絲不苟的執行上層的指示,爲了平息「頭皮上下孰重?」的爭議,他以身作則,慷慨殉「髮」,把頂上烏絲也剃個精光,總算暫時弭平眾怒。若干年後髮禁稍解,女生可以留到耳下一公分,男生一律小平頭,而我們的主任,依然頂著閃閃金光,為歷史做見證。
一九六八年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改制成國中,「神社」原址闢建了高中。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小鎮,和李伯伯同在高中教書,他仍然篤信基督,仍然敎三民主義,仍然頂著金光頭走在校園。歲月因著他的執著堅定,沒有多大改變。
一年,我帶高三學生畢業旅行,和李伯伯同車,不時聽見他在座位上輕輕吟頌聖歌和禱告,坐在他斜後方,看著日光映照在頭頂上,形成一道光圈,圓滿而肅穆。心中要有怎樣一份崇敬,才會坐得那樣安詳、那樣筆直啊!這麼多年後,生命日漸深沉的我,才體會到感動。
七十九歲那年,他兩眼矍鑠,微駝著背,行囊裡裝滿數十年的思念和熱情,顫危危回到故鄉北平,漂泊了大半輩子,終於可以含笑躺下來了。單程車票的旅途,有上主領引,風輕輕地吹,夢樣溫柔。
像某個遺忘的年代,李伯伯的一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