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浪三峽

林文義/文‧圖 |2009.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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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達尺準確描線,A四大小的複印白紙留下五格黑框,不必鉛筆草稿,零點五針筆流暢如水之波動,神話的構圖,演義的古人,紛紛躍出紙面,雖說為黑框所限,卻壯闊無邊。

子夜到黎明的闃暗窗內,孤燈一盞,靜謐聚光,偶有蚊蚋尋亮而來,由微而躁的鼓翅聲響,從輕音放大為喧嘩;起先深埋繪事不予理會,那惱人的蟲子遂得寸進尺,逼耳貼頰,嗡鳴歡叫,迴繞桌間疊置與散亂的書冊與文本資料之間,於它而言,應若是高翔於書山字嶺之上,而我時而點燃的煙氣,是飄過的雲。

應任之搔擾或決定棄筆殲之?我從不相信佛教禪宗大師所言,蚊蚋駐身吮血就任它來去。我好整以暇,雙掌互攤如靜止闊葉,適時合掌剎那,脆響一記,掌心一灘紅血如豆,卻見蟲屍狼藉,偶萌惻隱,就暗呼:阿彌陀佛。

也許,下一道筆觸,就描繪一隻蚊子吧?球眼、斑馬色細身、迴紋針長腳、碎玻璃般的薄翅……蚊子和我筆下的神話、歷史圖像有何關連?僅是殺戮後的小小餘緒,怎麼下一刻就有著殘忍與懺悔的虛矯糾葛?這是很多年前已然淡去、湮遠的記憶,未滿三十的青春之心仍像個孩子;你相信我曾允諾自己,文學初旅之外,懷抱著另一個漫畫家飽滿而豐盈之夢嗎?



勾勒浪潮,傾往日本浮世繪的「津波」美學,但見北齋大師墨色奔騰,海濤層疊翻騰如巨牆,輕緩若柔紗,彷彿歌劇院裡百人樂團的鏘然雄渾合奏,近代古人如何詮釋湧浪奔海?

傾往並不須前去,崇仰亦不必臨摹。我試著畫下第一筆波瀾,猶若以刻刀用力地刨剮木板,筆那般肯定無疑,紙以絕對純淨之白迎我落處……那是異國歸來的深秋子夜,發願以圖繪形式呈現台灣簡史。彷彿歷經一次幾近滅絕的遽痛,文學似乎暫時失去了自我救贖的力量,我必須借由另類的創作形態,方能自救於暴雨颶風,最灰黯的、失血的,一九八七年。

浪花異樣的繾綣,是我青春最後的哀歌,終究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愚騃與堅執,曾經構築一個圓滿、美麗如烏托邦的家族之夢,試圖完美的堆砌城堡,卻驚見是建構在一處脆弱、傾圯的沙丘之上,潮湧來去,終歸分崩離析。

我一再反問自己:忠實與蒙昧如何抉擇?擇以前者勢必萬箭穿心,屈就後者一定沉淪以終;何能奢言文學本質的追索與雄辯?傷人及自傷皆無兩全,自承徹底敗退,好吧,所有的誤解、諷謔、謠傳都降臨吧,我,高舉白旗。

決絕地將自身放逐太平洋彼岸的異鄉陌路,大學圖書館典藏豐實的台灣近代史料,彼時仍是被故鄉目為禁忌的湮遠人事,書海浩瀚,亦只能取一瓢飲之,事實卻是私己地療傷止痛。

猶若刺繡般的,更接近木刻版畫的筆觸,忘情地勾勒出一片浪潮、兩片浪潮、三片浪潮……襲捲去我昔時的哀愁,青春的美麗,我所描繪的浪潮彷如告解般地,將我沉痛、鬱結的心事,帶向大海,奔過水平線遠眺天涯海角。



妻子的故鄉就在淡水河系支流的大嵙崁溪,這是古時上游泰雅族稱謂,何時被改名為「大漢」溪?猶若少年時代初旅桃園復興鄉,驚豔於已是石門水庫集水區末端,雪山山脈起處的檜木林及流向雲霧深處的水系源頭,鄉間依然留存黥面的泰雅阿嬤,母語交雜日本話,推銷自種的香菇,喟歎說,從前地名是「角板山」啦!我疑惑地俯望身側崖下百尺的碧水……。

帶著一袋乾燥的香菇從泰雅阿嬤口中的「角板山」靜靜搭上客運,回程大溪,卻不曾停留,我總難忘惦念的畫家李梅樹先生的三峽,老台北大稻埕後代之我,從小聽聞長輩不時提起的「三角湧」,日本人何以會更名「三峽」?

妻子書寫過故鄉的歷史沿革,一八九五年台灣淪入日本殖民地之宿命,三峽人家是首度奮勇抗暴的鬥士,終至被屠村、焚街的惡運……近代台灣彷彿未見歡快,儘是悲劇的哭號及哀歎,被詛咒的土地,不被祝福的人民。

歷史猶若綿長惡夢……我的青春年少,被阻隔、折逆的畫家之願,如同三峽河與大嵙崁、橫溪的三流交會,輕緩之間時有暴烈,於是湧浪相激,散為漣漪,逐漸散去又繾綣聚合;很多年後,我總靜靜思索,關於妻子的青春以及童稚之齡,如何在這湧浪、寧謐的典雅小鎮,以著沉定、美麗的回眸,書寫故鄉的往昔?

家族相簿,背景應是鳶山煙雲,或者古老拱橋下的輕潮緩浪,而她靜好的少女年華,那時的我,身在何處?未識妻子之前,三峽湧浪毋寧存在於熱切繪事之求的我,印象裡久久不忘的,還是李梅樹畫筆下,水岸晨時浣衣之女。



我已逐漸老去,沉寂如同落葉棲水,與妻悠然攜手漫步於三峽河畔,穿過古老的拱橋,所有昔時曾經失去、遺憾的心事皆因相知相惜的妻子而獲得圓滿的償還。我輕聲問起:妳,還有夢嗎?她笑靨溫婉的答以:就是文學吧。這是我倆的永恆信仰,愛以及涵容、許諾。

也是初繪湧浪的十七年後,荒疏的畫筆早已蒙塵,我早認命的知悉,再也沒有任何成為畫家的可能,僅留予文學的敬意,以文字替之線條及顏料,小說家老友東年卻要我以漫畫形式,再現台灣歷史斷代,他,要喚起我什麼?

妻子遠在萬里之外的布拉格與維也納的冬雪寒冽中旅行,我則靜靜重啟畫筆,凝神專志的描繪久別的浪潮,一波一波的,準確且沉定,那是我對妻子遙祝平安的思念與眷愛;古代的三桅船,淡水河口的激戰、東引島的海盜、鄭成功與荷蘭人的回憶……終於,我的浪潮輕緩而溫柔地湧向妻子的故鄉,屬於三峽的靜好意境,我所描繪的是歷史,還是情書?

妻子悅然輕呼─看,你的浪潮之繪呢。鐫刻在而今已然重生的三峽老街,紅磚石板步道兩旁以及清水祖師廟廣場外圍的浮雕水溝鐵蓋的圖案,我描繪的湧浪,在我腳下奔騰。

雖說,那是我早已失落的,畫家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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