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居是大事。《詩經.公劉》篇描述周朝祖先公劉率領人民儲積糧食,準備弓弦,然後啟程,脫離戎狄的侵擾,遷徙至豳。公劉事先勘察過豳那一片原野,確定泉水充沛,土壤肥沃,才敢這麼行動。到了周太王(古公亶父)遷到岐山下,也是和他賢明的妃子太姜一起「聿來胥宇」(「聿」是語詞,「胥」是觀察,「宇」是居所,意思是去看哪裡適合居住)。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搬進內湖成功路,事情很小,背後卻有一大段因由。前此在台北市南區已九度遷居,十分疲累。內湖位處盆地北方,原是我不熟悉的區域,但聽信相士之言,為家人健康著想,須居北方。有此顧念,於是死心塌地在內湖找房子。起初屬意碧湖(大埤湖)周邊,但一九九六、九七年擇居的時間點不對,竟無有求售者。適巧「湖適」社區在成功路與民權東路附近,有三棟大樓施工過半。此社區以水療運動休閒設施規畫講究而受青睞,地下一樓的「水都SPA」空間敞亮、舒適好用,曾經是台北市首屈一指的,當初就是看中這一點。建築公司負責人姓康,當過台北市議員,也算頭面人物。豈知恰是頭面人物才精明、神通,一旦營運不如預期,既能超貸又能脫責。「水都SPA」會員年費七萬,只使用了一年,繳出第二年年費,無預警地就關了門。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一所房屋的廣告辭〉:「你每天走快速道路/二十分鐘就回到家/住更遠的人只好在車陣裡/或在高速公路上」,「你慶幸住在這裡/不在淹水的市鎮土石流的山村/住在這裡不在/群眾霸占的廣場旁」,「河上的燈火像星光/你開車經過一座大橋/彎過一座小山一所國民中學/上坡就看到嫩綠的合歡木/夾道紅艷的扶桑花」,「一座現代化大型醫院快完工/在紅綠燈迴轉的路口/你聽風輕輕地吹像神在彈著琴/那名叫水都的社區/正宣示活水而主張SPA」。這是詩的前半,非常寫真的景象與心情。夜晚我站在九樓露台,那時內湖的夜空仍然明淨,遙望遠山一座衛星圓球,銀河星宿像老友。書房窗子面對一座小山,一片蟬噪的綠。往東南方遠眺,清晰可見作家隱地的別墅。
搬到內湖十年,我跟隱地、林貴真夫婦在住家附近吃過四、五次飯,不太像生活的鄰居,但確是心理的鄰居。我在隱地創辦的爾雅出版社出過一本詩集,編過兩本選集。他講情念舊,待作家寬厚,樹立了最高的對待文人、文學的標準,江湖行走一輩子卻不染交易的習氣。五十幾歲他突然展開詩的創作,寫人情、寫人性、寫人格、寫人生,信非偶然,那原本就是他修持的禪房曲徑、他歷練的巴山夜雨,是夜深就會越過女牆的一輪明月。
二○○六年,紅媛不堪對面醫院附設殯儀館辦喪事的干擾,決心賠錢賣屋。我下望樓下大馬路的走勢隱隱像反弓,那條殯葬小路是住進後才開出來的,都市景觀一直都在變啊。心裡有了疙瘩,沒了眷戀,乃斷然出脫。二○○八年正式搬離內湖。
而今,相士之言已無從究考,只知心安才能居安。然而「每個人都該擁有的居所你問它/卻在何方」,恰似我一九九八年出版的詩集名,多半是「不安的居住」啊。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