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劫以來,眾生曾互為父母、子女,在六道中生死輪迴,枯骨高過須彌,血流深如四海,昔日當祖今成孫,是願力,還是無明?

世居純樸鄉下的我,透過媒妁之言,婚後遷住嘉義縣梅山鄉,那是位於中高海拔的山上,鬱鬱林木,終日雲霧裊繞,環境氣候適合栽種茶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此過著平淡的茶農生活。
自幼家教甚嚴,尊重長輩是家訓,秉持倫常,我對公婆噓寒問暖,生活起居視之如親,隨側服侍和顏悅色。但公公是舊社會的大男人,脾氣較差,遇到不如意事,常出言不遜罵婆婆;我則出面當和事佬,抒緩一觸即發的場面。基本上我是站在女性這一方,維護婆婆的尊嚴,婆婆感受到我的支持,對我特別的好。我將她當成生母看待,她常喚著我的小名「碧容啊!」我也撒嬌的回應
:「阿母喔!有啥米代誌?」兩人之間親暱的互動,連兩位姑姑都會吃味。
很不幸的,十幾年前婆婆罹患癌症,剛開始是身體痠痛難捱,起了紅疹般的顆粒,鄉下地區普遍缺乏知識,就先採用土方醫治。誰料短短一年,全身長滿了疔廱和褥瘡,眼看病情加劇,趕緊轉送台北大醫院,經過檢查診治,醫生告知已是癌症末期,希望病患能返家靜養。婆婆有自知之明,囑咐我們回到祖厝,老一輩人的觀念是:「與其客死他鄉,不如回歸故里」。
婆婆不甘心等死,正統醫療方法無效,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以古老的民俗療法,教我們摘青草當藥引,每天熬藥草喝,希望「祕方氣死名醫」。我剛踏進佛門,遂虔誠發願吃素,婆婆活多久就吃素多久;每天誦經持咒,以大悲咒水幫婆婆擦拭身體,每當觸碰潰爛腐瘡時,她都叫著:「碧容啊!足痛耶,卡小力一點!」我聽了很難過,想減輕她的苦痛,便以輕拍的方法拂拭;婆媳連心,她肉體痛,我心更痛。望著傷口,觸動著記憶底層,疤痕彷彿烙印在腦海裡。
婆婆不識字,我教她念阿彌陀佛,不知是孝心感動天,還是佛菩薩慈悲加持,瘡傷有改善的現象,也不再那麼疼痛刺骨,大概「信為道源功德母」,從信心產生了感應,這使我更堅定了念佛的意念,婆婆更是歡喜的佛聲不斷。
或許只是迴光返照,這段時間維持不長,色身不敵病魔侵襲,婆婆的病情逐漸惡化,她陷入歇斯底里,往昔被欺負的場景重現,公公曾罵她的惡言惡語,她一再複製重播,口中不停流洩出粗鄙話語,「三字經」順口辱罵,彷彿禁錮已久的心靈獲得釋放,當五蘊熾熱時,難以提起正念,就一古腦的發洩出來。她無力控制,佛號也記不起來,念一次忘一次。我勸她:「阿母啊!這樣造口業不好」,一字一字再教她念誦,她慢慢地安定心神,數分鐘後,以充滿懊惱和懺悔的口氣說:「碧容啊!我真是業障深重啊!」
我買了念佛機在床頭播放,二六時中佛號陪伴著她,她有所憑靠,不再那麼暴躁易怒。孰料因緣難料,某日小姑回來,聽到房中的聲響,誤以為會吵到婆婆的安寧,就順手關了機器。婆婆無力制止,臉色開始暗沉,呼吸急促不安,小姑一見心驚,呼喊我前往觀看。我知道是佛號停頓之故,那是婆婆的燈洲,也是皈依處,我再度開啟按鍵,婆婆的臉色漸趨紅潤,她循著佛號指引,心無罣礙,無有恐怖,在聲聲唱誦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靈堂設在大廳,回想和婆婆的相處,情感早已超過母女,我頓失親人,心裡百般惆悵,不禁鼻酸落淚。先生前來安慰,依習俗向婆婆祈願,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先生希望婆婆保佑再生一個女兒,讓「前世的情人」降生。這願望十分弔詭,先生雖是獨子,但兩次弄璋之喜,夫家早已有後;尤其對正在守喪的人而言,我覺得十分不妥。
我問先生為何甘冒大不←,他也解釋不出來。
經過一段時日,月事沒來,相隔多年再度懷孕,既興奮又難以置信。安胎、產檢一切如常,檢測結果是女生,先生高興莫名,我心裡卻直犯嘀咕。難道真是婆婆顯靈,若然如此,輪迴之說雖然成立,但也太詭異了。
產後休憩,護士將小女抱來病房,我第一眼見到時,忍不住驚呼出聲,差點昏眩在地。映入眼簾的是,她背後有兩處胎記,一在臀部,呈青紫色;一在右肩,長了黑毛,印痕和婆婆背後的疤記一模一樣。思緒再度回到歷史,持大悲咒水幫婆婆擦拭的我,看著歷歷在目的傷口,那是無法忘記的。
望著女兒的臉龐,我難以想像
:臥病的老者和稚嫩的嬰兒,如何產生交集?意識回歸十月前,又被拉回現實空間,婆婆和女兒的影像交織重疊,像電影不斷的播放著。無量劫以來,眾生曾互為父母、子女,在六道中生死輪迴,枯骨高過須彌,血流深如四海,昔日當祖今成孫,是願力,還是無明?
女兒的誕生,象徵一段奇特的因緣,她是家人的寶貝,也是兩世糾葛的情結。么女日漸長大,長相越來越像阿嬤,和我的感情也特別好,莫非累世因緣未了,今生相續,她究竟是誰?我隱藏這個秘密,至今仍沒告訴先生和女兒,是婆婆也好,女兒也罷,就讓它深埋在內心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