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輕時,我就愛上風鈴。我喜歡在臥室窗前懸掛著一串風鈴,風起時,它就叮噹叮噹的響著,多年來,我已習慣在它柔美如母親的叮嚀中入睡,並在它清越如鳥鳴般的歌唱中醒來。退休後,喜靜、好獨處、耽美於寂寞的我有更多的時間幽居在家,那叮噹叮噹的鈴聲,日夜不停的在我耳畔響著,我浸潤其中,也沉醉其中。從此,我寂寞有伴。
時而風鈴如露珠輕敲池塘,以銀鈴般的清越,發出悠長悠長的嘆息,進而化成輕煙,在迴廊與屋子間繚繞盤旋。那聲音,多像謝靈運的詩句呀!清麗中有著無限的感情──沉重的,輕快的酘酘一聲聲,一聲聲,將我的心靈帶到一個清幽的境界,有影翳,有星月的微茫,還有花香....。
時而風鈴如驟雨彈撥著滿樹銀鱗,發出如銅鈸般清脆、瀏亮的響聲。聽著聽著,我總是忍不住想起北宋周邦彥「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詞句,恍惚間,自己已化成一株秋日的荷,立於一彎蓮池,亭亭田田中,正擎著雨迎著風.......。
時而風鈴如一群停在屋簷歇息的活潑俏麗的雀鳥,牠們在窗櫺上振翅啁啾著來回跳動,嘰嘰喳喳的笑語,透明澄淨,隨即又展翼離去,身後落下一片玫瑰花瓣........。彼時,純潔的星辰升起,螢火蟲提著童年的燈。
時而風鈴似纖纖玉手演奏著月光,我彷彿置身於篩滿銀光的大海中,忽而巨浪排空,陰風怒號,似乎月光也隱晦了;忽而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船帆攲斜,白雲起飛.........。
時而風鈴如端坐入定的老僧,在陽光的映射下,嘴角掛著安祥的微笑。一切都靜悄悄的,但我卻聽到有轟然的巨響掩天蓋地、無所不在的湧來。「摩挲金石靜中有聲」,那是一種禪的質地,讓人一心如洗,怡然而寧靜。
多年來,風鈴於我,已不只是一串風鈴,它是解事的叮嚀、泉響、琴鳴和鳥語。那叮噹叮噹、或急或緩的鈴聲,已化成我的血液,高高低低的在我內裡流竄著
;已化成我的脈搏,靜靜的試探著我內心的秩序。屈原「登石巒以遠望兮,路渺渺之默默」,把寂寞孤傷地說與上蒼;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把寂寞悲慨地說與滄海;詩仙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把寂寞至美地說與花和月;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把寂寞愴然說與悠悠天地;李清照「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把寂寞委婉說與菊.......看來古人是很懂得寂寞的,了了五言七言就把寂寞吟成千古絕唱,說成永久。我沒有古人的才氣,但我卻覺得自己好幸福,因為寂寞的時候,我有風鈴為伴。有了風鈴,我就有了巍峨的高山,有了潺潺的流水,有了清明的月光,有了鳥兒的啁啾,有一池亭亭田田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