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一位畫家的妻子有一次告訴我,她有時候看她丈夫畫的畫兒忽然會想:「啊,要是再美的話,我就接受不了,就活不下去了!」我自己有時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讀我極其欣賞的一首詩或者聽一種最使我感動的音樂時,忽然會感到時間停止了,或者濃縮成一種包括「一」的一切的剎那。這種感覺真是又可驚、又可怕的。因為時間停止,你的生命也就完了,那種審美的經驗給我一種決定活不下去的震驚。
我住在峨嵋山報國寺的時候,有一個和尚願意教我打坐、我打過好幾次坐,可是從來沒有到過彼岸。但是我願意相信我經驗過的那種審美的震驚也許接近於禪宗所講的「覺悟」。
我的一生當中有幾次經驗過一種與這「永久的霎時感」類似,可是一點也不可怕的感覺。頭一次是五十六年前,我那時才二十二歲。有一次我在瑞京乘電車時,在我正對面坐著一個跟我歲數差不多的非常美麗的姑娘。她美得我非看她一眼不可。她同時正對著我的眼睛看著我。我霎時間感覺到我的眼光穿進她的心裡,她的眼光也穿進我的心裡;我忽然懂得我們兩個不僅是一體,我們好像跟四海之內,跟全宇宙的一切眾生都成為一體。這絕對不是一見傾心的感覺,是一種非常強烈的、可是與情慾的滿足毫無關係快感。那姑娘下一站就下車了,我以後沒有看見過她。可是我到現在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的外貌和體態。
五年前,我跟詩人向陽出席一場在紐約舉行的座談會。向陽跟我住的旅館門口之外,每天晚上睡著一個年輕的乞丐。一天晚上我在一家中國飯館買了幾樣菜和一罐啤酒送給他。他說「謝謝」時,我們兩人的眼光霎時間正相視。我那時所感覺到的跟我在電車上看那美麗的姑娘感覺到的完全一樣。
據我看,美是真理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我尋到了關於一個難懂的古代語法結構或者一種方言語音系統的正確的解釋,我會感覺到那個解釋是非常美的。研究工作與審美有一定的關係。我年輕的時候做研究工作的目的是助長我發跡,希望同行的學者會肯定我的學術上的資格。年紀大了以後,這些觀念越來越不重要。我現在的研究目的是尋找那種真理之美,滿足自己的興趣,我很可能是一個非常自私的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