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個秋風秋雨的深夜,我在雜亂而寂靜的編輯室裡觀賞一批吳冠中先生的畫。都是些彩印散葉和幻燈片:黑影森森,白光茫茫,灰意蒼蒼,在淡淡碎色的點灑之下,漫漫漶漶浮起無盡的水氣。我為吳先生寵信白色的膽識驚訝,也為他洞悉黑色的智慧喜悅,更為他憐惜一點紅一點綠的真情感動。在他柔裡帶剛的筆下,每一道線條,每一組佈局,訴說的都是西方的傲慢加上東方的偏見。傲慢與偏見,那是真正藝術家的魂魄:衝破國界,跨越時限,筆到意到之際,迢迢萬里外的感應都在眼前,悠悠千年裡的一招即來。
千年華夏的藝術家標榜的是詩書畫的交合,學問詩文是丹青的基石,否則畫作的境界自必淺薄,匠氣自必濃重。南張北溥的題畫詩雋永脫俗,板橋白石的題畫句言簡意遠,流露的都是滿胸的丘壑,也是歷代畫語錄的變奏。到了林風眠、朱德群、吳冠中接受了西方藝術的感召,西學中用,畫作放棄題詩題句,畫餘所寫的文章成了他們涵養的展露,吳冠中的文筆尤其廣博明麗得教人眼前一亮。我買不起他的畫,卻讀遍了他的書,錯失東隅,享得桑榆。
………今日周莊人山人海,野村成鬧市,節日、假日更勝廟會,遊人幾乎無插足之地。小街密集商店,大都是飯店與畫店。畫店裡滿掛小橋流水人家,小橋流水人家被出售,讓遊客攜走小橋流水人家,留下假橋假水假人家。
「周莊富了」,吳冠中說,跟他八五年發現的這個村鎮不一樣了。當時,有人在河道上架起水泥平橋,又在橋上蓋個鐵皮商店賣雜貨,吳先生生氣,發表《周莊眼中釘》,當局一夜夢醒,拆了泥橋,轉而發展旅遊,給素雅的山水塗脂抹粉,浣紗的西施頓時成了吳宮的艷婦。(《董橋語絲》耟未來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