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茶館總是熱鬧非凡，人氣滿滿。早年遷居這個城市的老廣東們懷戀家鄉口味，每發現一處合適飲早茶的地方，就引來一群風雨無阻的茶客。老人們各自與熟人坐一桌，沏上兩壺茶，叫上幾籠點心，便可悠閒愉悅地聊上好幾小時；即便不曾認識，只要同說家鄉話或只是露出些家鄉口音，就能成為朋友，自然而不造作。在這種小茶館，他們求的是家鄉的感覺，家鄉的味道。
但是，老廣東們也不會長時間流連同一家小茶館裡，他們尋尋覓覓，在過程中感受家鄉的氣息。而真正代表了故鄉的地方卻僅限於滬上的一、兩家年齡上百的老茶館，那裡，即使裝潢一改再改，布局一變再變，只要地點不換，口味不變，依舊是「舊」的代名詞，「鄉」的歸宿。
我很喜歡看跑茶的整場忙活：他們總是很忙，圍著日久泛黃的白色圍裙，提著銀色躍黑的水壺，在擠得緊緊的桌椅間穿梭，身材瘦小的自然輕巧，身材肥胖的也不遜色，轉身、彎腰絲毫不含糊，彷彿他們身上每一吋肌膚骨肉都成了精、長了凡人看不見的眼。老人們喜歡見熟人便交談，他得回著話，手上的活卻不會懈怠，加水、送點心，每一個動作都透著親切，力度、方向的掌控精準無誤，沒有猶豫、沒有停頓，如行雲流水，令兒時的我歎為觀止。
茶館的氛圍是我所習慣的：親愛的爺爺曾是這些老人中的一員。自小就有一群可愛的老人帶著我從這個茶館轉到那個茶館，爺爺和老人們大部分時間只是聊天，我就樂顛顛地吃各式各樣的茶點，時常吃得滿嘴油膩，惹來他們會心的笑。記得老人們語調祥和、語音平靜，他們的聲音彷彿四季的花香，穿梭在繁雜的人世間，不染穢氣，依舊故我的清雅。很多年後，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深愛那種氣氛。然而爺爺已到了另一國度，我也不再融於那種氛圍，雖然依然可以毫無困難地與那些老人談笑風生，卻總覺得自己會破壞他們寧靜安詳。
假期的時候，去附近的茶館喝早茶。不用起得太早，因為早茶的概念在上海不似在廣州的深入人心，茶館往往開張較晚，即使是八點才走入杏花樓或新雅（這是上海兩家很知名的粵菜館）的大門，依舊會有空位等待著你。
一壺綠茶加一些簡單的點心，就這樣待上兩三個小時，是城市生活裡少有的清閒。小時候，茶館是解我饞蟲的聖地，我會把茶館裡每一樣點心都吃遍，待胃袋塞得滿滿了，方才依依不捨的說飽了，心思卻還在桌面上留連；然後爺爺就會從口袋裡掏出素雅的男式手帕，輕輕地替我抹抹嘴，然後帶我去洗手。現今的茶館點心式樣遠比以前要少，一次尚吃不全，兒時的自己卻能將品種遠勝於現今的美食吃遍，也真是了不起了。
爺爺是直到逝世都不會講上海話、普通話的，他和許多年少時一起北上打拚的同鄉一樣，守著自己家鄉的語言，一輩子都不願忘記。他們在一起工作，一起經歷人生的酸甜苦辣；那一代人的辛酸，是我們可以想像卻無法體味的。社會的動蕩，一變再變，作為外鄉人，他們要忍受更大的壓力與責任，然而他們都是堅忍的人，真正的男子漢，再多的苦、再多的折磨，他們都不吭一聲地背了下來，如同爺爺在家門前種的松樹，風霜無語，松柏長青。
在茶館獨坐的我常常觀察周遭的老人，猜想他們的前世今生。他們一定也有著不能回首的往事、苦多甜少的經歷，他們見證了上海的成長與發展，枯燥慘白的歷史在他們的生命裡是一頁頁的血淚悲歌，在時光老去後依舊閃著暗紅的光彩，光彩裡，是生命的堅韌與悲壯。
現今的茶館環境優雅，桌椅之間也有了很大的間隔，是出於人性關懷，卻也失去了極大的情趣，茶館的情趣。那種親切，讓人溫暖的氛圍隨著豪華的裝修而消失不見。我在優雅得可作宴會之用的環境裡，坐在舒適得讓人犯困的椅子上，默默地回想著多年前的茶館：簡單的大圓桌上是沉積多年、擦抹不去的油膩，原本的木色已消失的差不多，但因為那一層滲進木質的油膩，又常年如新；椅子是各式各樣的，有原木色的四方椅，有可折疊的塑膠椅、也有仿冒的籐椅，老闆分批購進以補損壞，便促成了這番「百家爭鳴」。
十多年前的自己紮著羊角辮，皮膚光潔，眼神晶亮，一天到晚有著使不完的勁兒，竄上竄下，彷彿每時每刻都有一個裝滿新鮮的禮盒在不遠處等著我去打開。在茶館裡，我絕不會安安靜靜地在座位上享受美食，吃了一陣，就蹦蹦跳跳地在桌椅間穿梭，和同齡的小朋友追逐嬉戲，與相熟的老人家打招呼，順便又得來一些點心滑進幸福的胃袋。十多年後的我身形樣貌已是成人，在桌椅間穿梭，若遇見熟人，再不用昂起頭才能問好，在熱鬧大減當年的茶館裡，偶見五、六歲的小娃娃四處跑動，便彷彿見到了兒時的自己；那些精亮的眸子是我不復來的光陰。
茶館裡的老人越來越少，上一輩的人一個個仙逝，父母們大多已忙於俗務無暇光顧。還有許多與我一般大的人不知道原來早晨是可以有這樣一個好去處的，他們寧可在溫暖的被窩裡享受城市生活難得的睡眠，或是在鳥語花香的公園裡晨運，亦或是在灰茫茫的大街小巷中趕路，趕著去上班、趕著去上學，縱使有心，也無力了。
茶館是屬於爺爺那一輩人的，只有他們，才懂得茶館的含義，才品得出茶館的韻味，那是一種境界。而如今的人，已經不再有當年的心情，也不會有當年的情誼了。我和上海愈來愈少的茶館一起，懷念那一群群可愛的老人們，懷念那一段段沒有絲毫膩味的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