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康兒讀國三,邦兒念小六。為他們的近視眼著想,我在陽明山菁山路租了一塊農地,親近綠野。每個禮拜天早上,我們從城裡出發,當一天農夫。當時陽明山還未實施交通管制,假日車流擁擠,一部接一部慢慢蹭,上到山上通常都已中午,一家人就在農場吃午飯。飯後再開始耕種。
我小時隨父親做過農事,主田種蘆荀、花生、地瓜;靠近溪畔的畸零地,種空心菜。搬離鄉村二十七年,重新荷鋤挑水,別有欣喜之情。孩子也覺得好玩,但在都市住慣了,一旦赤足,不知如何走路;頂不住太陽曬,很快就躲進樹蔭下、涼篷裡。
坡地傾斜二十度,四周丘陵起伏,有時颳風,有時無風。遠眺,則見幾座巨大的衛星接收器浮凸天際。第一次下田的情景,我的記事本略有記載:
「今日到菁山農場,租下標號F1一小塊地,十坪分成四畦。鬆土,培壠,攪和有機肥。一畦種高麗菜十四株(按,菜秧,約十公分長),一畦種大白菜十六株,另二畦撒了清江菜籽。植株畢,再施雞糞肥,根部不得直接碰觸肥,以免鹹死。午前原本麗日當空,晴雲成卷,傍晚時淅淅瀝瀝落了小雨。」
這樣的歸園田居,只持續了一年,原因是一旦固定每周日上山,像排班一樣,種地就成了一件苦差事。不勤澆水,菜會枯;不勤施肥,長不大;不噴農菜,菜又全被蟲吃光了。然而,這經驗還是難忘的。邦兒曾一面種菜一面說,大的菜秧是父母,小的是孩子……常常下山以後,還記掛著新播的種籽,只輕覆了一層土,不知它們是否適應新環境?颱風來臨,一家人聊到坡地上的青菜族,很擔心田土會不會吹走?種籽會不會吹落到山谷或草堆中?假日我也常敦請父母一同上山。母親在窮鄉住怕了,我們樂享的大自然,她總說是荒郊野外。父親倒常願意走出如沉積著腐葉的都市,去雨露滋潤的、陽光熏香的郊外。
有一回,玉米該收成了,豈料打開葉穗包裹的玉米實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蟲與蟲卵,穗實竟成了蟲窩。始知愈是甜香、漂亮的作物,需要愈多的農藥防範蟲害。土地貧瘠,全靠施肥;蟲害驚人,想有機農耕也很不易。一年期滿,於是放棄山中之夢。
有一奇遇倒值得一記:早年拍《劉必稼》(榮民在國家號召下到花蓮木瓜溪墾荒的紀錄片)的導演陳耀圻,應農委會委託拍攝台北農園紀錄片,我們全家四口都上了鏡頭。白色恐怖年代陳耀圻坐過牢,一個高大帥氣、留學美國、帶回新電影信息的青年,冒犯了時代禁忌,生命頓挫、轉向,既是個人無可奈何的滄桑,更是一九五、六○年代台灣電影界的巨大損失。
二○○五年,我主持一個紀錄片座談會(從拓荒者《劉必稼》到《石頭夢》),陳耀圻是會場中的傳奇主角,一抹溫和的笑,淡然地聽著大家的讚美、感慨,他始終沒談坐牢的委屈,只自我批判四十年前拍《劉必稼》時的他,沒跟弱勢者站在同一立場。我總共見過陳耀圻兩次,永遠記得他在菁山農園與我短暫說話的神情。「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近」,果然像東坡說的:「一簑煙雨任平生。」(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