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們或選擇遺忘,跳過那無從拆解的難題,在正常的人生建起華麗寶塔,但有一天那往事湧現,所有一切都像建在沙洲浮土,瞬間崩塌。

日昨看了一部麥可‧漢內克導的《隱藏攝影機》之電影DVD,非常恐怖。大約是講一對夫妻(太太是茱麗畢諾許演的),先生是收視率極高的談話性電視節目主持人,太太也是類似大出版社或雜誌總編輯那樣的社會菁英,故事從他們不斷收到一支又一支匿名寄來的偷拍錄影帶,內容尋常無奇,就是從他們家對街靜置鏡頭拍攝幾小時他們的房子,像記錄片(不,更像監視攝影機出來的帶子)無有戲劇性事件,馬路經過的車輛,行人,或是他們各自進出自己家裡的匆促樣貌,他們自然受到了某種看不見的被侵犯、偷窺和威脅感。報警,警方也不處理。
因為無從判斷只是單純惡作劇或確定的犯罪,接著又收到男主角老家的鄉下宅邸鏡頭,慢慢的,慢慢的,他們在一種靜默暴力伺伏的恐懼和神經質中,一方面也暴露出這個典型上層家庭,夫妻關係與他們和孩子間的疏離,細碎傷害、信任危機(有一段是孩子蹺家到朋友家過夜,這對夫妻徹底崩潰,以為那看不見的窺伺者終於對他們的孩子下手)。另一方面,男主角按著陸續寄來錄影帶上一晃而逝的蜘絲馬跡,找到那個可能的偷拍者。
那是一個遺忘多年的秘密。
男主角喬治小時候,家中有對阿爾及利亞長工夫婦,非常勤懇老實,後來這對阿裔夫婦在一次示威遊行中被法國軍警射殺了(就是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七日的巴黎屠殺事件)。喬治的父母基於一種複雜情感(悲憫?自慚?)收養了他們留下的孤兒馬吉德‧但當時才六歲的喬治,基於獨生子寡占父母之愛的嫉妒,誣指馬吉德有肺結核,會吐血,還誘騙馬吉德去殺雞,使之衣袖染血,終於馬吉德被送進療養院,等於被徹底遺棄,從此展開的是不幸、在底層打滾、貧窮的人生。
電影的情節此處我不再贅述,當喬治想起(但他不願面對自己多年前犯的惡,不願謙卑道歉)這段往事,理所當然認為那些恐嚇錄影帶是馬吉德基於報復之惡意一手策畫,但其實不是,馬吉德的一生已徹底被毀,住在狹小的廉價出租公寓、衰老、哀傷、無望。電影最驚悚的一幕,是馬吉德把喬治找去他的住處,喬治(這時他已被那些錄影帶和湧現的往事魅影弄得精神衰弱)以為他會怎樣跟他攤牌(他問他「你要什麼?你要錢嗎?」)但馬吉德只說:「謝謝你來。我只是希望你在場。」便掏出剃刀割斷頸動脈自殺了。
很多年前,看似年幼無知的小小惡念,結果卻徹底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且那整件事是「不為人知的秘密」,犯罪的當下他只是孩子,無有更多參照系來理解自己的惡謔行為可能在人類心靈史上是多黑暗的一頁,然後慢慢長大,那曾做過的,像夜裡不斷抽長的罌粟苗芽,卻被封印在內心的祕境,終於被遺忘。
直到那個被害者有一天光天化日下站在你眼前,像打破神燈禁咒跑出來的巨人。這讓人想起幾年前看的韓國片《原罪犯》(大陸譯名《老男孩》),或是伊恩‧麥克尤恩小說改編的電影《贖罪》。前者是一個男人莫名其妙被人擄走囚禁在一密室,一關關了十五年,人生整個毀了,原來是因他中學時,某日在校園窺見一美麗同班女孩和人在實驗室偷情,少年的他將此事當醜聞八卦傳播出去,不久女孩受不了全校的流言壓力,跳進水壩蓄水潭裡自殺了。女孩的弟弟就是許多年後的這個復仇者。
《贖罪》則更複雜,同樣是豪門少女在懵懂無知狀況下,因嫉妒姐姐和家中傭僕階層一個俊美男孩(她們的父親栽培這年輕人去牛津念醫學院)戀愛,竟在某一次家族聚宴中,撞見另一個女孩在花園偷情(那男人跑了),信誓旦旦誣指姐姐的情人(她也暗自戀慕)是強暴犯。在科學鑑定不發達的年代,誰會懷疑一個純潔少女的指證,男孩被關進監獄,這一生徹底毀掉。一對互相深愛的年輕戀人活生生被拆散,電影演到許多年後,男孩(現在是個男人了)因罪犯身份自願從軍,二戰時女孩和從此不寬宥她的姐姐各自在不同軍醫院服務重傷軍人,某一次她到姐姐家,發現男人躲在她那,某部份而言,他們三人的這一生都被毀了,她向他倆道歉,但他們憤怒咆哮……直到電影結尾,我們才知道,這一切「贖罪」之情節,只是女孩老去後(她成了知名小說家)最後一本小說的情節。事實上,那男人在一九四一年英軍的「敦克爾大撤退」時,便熱病高燒死在海灘,她的姐姐也於同年一次德軍轟炸,死於防空洞裡,這對無辜的戀人,從男孩被誣告逮走後,至死無緣再見一面 。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懺悔」、「贖罪」在時光長河中,是何其艱難巨大的刻舟求劍,你如何能倒溯回傷害之初的彼刻,如何能把那一念之惡洶湧放出的妖魔塞回平靜美好的當時,「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們或選擇遺忘,跳過那無從拆解的難題,在正常的人生建起華麗寶塔,但有一天那往事湧現,所有一切都像建在沙洲浮土,瞬間崩塌。曾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如印第安人沙畫一抹就幻化消失。西方許多現代小說以此為反思。和時光交涉,恐懼並哀憫人類愚行之敘事核心,倒是極少在華文文學中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