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父親般,親炙誠摯、正直的鍾老。
應該虔敬地尊稱:鍾老師才是。數十年來我們這群文學晚輩卻慣呼「鍾老」而未名,因為熟稔,父親般親炙,孺慕般地鍾肇政先生。
二○○五初秋,忽而深切思念,驅車二高南下龍潭,拜見年已八旬的鍾老,尋之龍華路昔之印象,但見舊厝已改建新築,明亮精緻的樓前乃是名之:「魯冰花布藝術」,才知是鍾老次男媳婦所創。行前先以電話告之,師母早在門口等候,長長走廊入內廳,鍾老瀟灑銀髮相迎。
湮遠的記憶,三十二開本新潮文庫,初讀鍾老不朽名著長篇小說:《插天山之歌》,竟然不遠路遙,文學烈愛的青春少年跳上北宜線火車,下羅東再搭定時行走北橫的公路局班車,書包裡放著鍾老的小說集,要一探插天山!
鍾老靜靜研墨,書室右側大落地窗,留天井日照,小庭園雅致水塘,荷花或野薑盎然。有無我的全集?帶一套回去吧。父親般親炙的鍾老像對兒子說。耳渦的助聽器,泛銀之下紅潤地慈顏微笑,我敬謹伴隨於側,肅立著看鍾老研墨,那般氣定神閒,彷彿老先生文學允諾於台灣一世,那樣地艱難而美麗。我只要一冊留念就好,謝謝鍾老。舉目書架傳世巨著羅列,但見鍾老凝神以毫沾墨,精裝扉頁翻開,氣蘊沉定地在我自選的典籍書寫--
文義老友留念「人生最珍貴的就是老友」鍾肇政 九‧十一‧二○○五
遺我珍藏之書乃鍾肇政全集之十,收入兩部長篇小說:《卑南平原》及《夕暮大稻埕》。後書於我有著重大意義,乃是「大稻埕」為題的地景、人物應有我別世二十多年父親的行跡所在,更感親炙的父執之情是,鍾老童年所念的日制小學「太平公學校」亦是我髻齡之地,小我父親三歲的少年鍾肇政,或許亦曾在昔日茶行深巷錯身而過,或者曾經在「山水亭」隔桌喝酒,在「波麗露」聆賞西洋交響樂,或擠在城隍廟邊的「永樂座」爭看從中國渡海而來,豔光四射,唱韻美質的京劇名伶顧正秋……鍾老與我的父親交集著日語與演歌的美麗青春年華吧?烈愛以及幻滅,湮遠的青鳥飛走,留下不老的鍾老,以大河小說留予島國悲歡。
文義,我眼睛不行了,看字要用放大鏡。鍾老靜靜說著,我眼眶濕熱起來;想九○年代前後,追隨鍾老奔走於街頭抗爭的狂飆歲月,他是「台灣筆會」會長,我是秘書長,全然熱望不久的未來,可用純淨的文學襄助一個美麗家國的改造……曾經相信過的大說謊家,而今以貪腐敗德撕裂我們永恆眷戀的島國之夢。
不老的鍾老,猶如魯冰花自開自落於大地,其一生以文學許諾,我怎能自傷的毀棄希望?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