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在紙上說謊,是真實的小說家?生活中撒謊卻不是真實的生活家?假如寫的都是真,要那些真,看來像假,才是小說?或是倒過來?
時光機的好處是,假的徹底,連時光機本身都不是真的,因此,不管看到什麼,不會挨批,反正是假的。
三個月前,她參加女作家的新書發表會,找女作家簽名,女作家留下電
話,兩星期後,找她參加活動。後來常和女作家聊天,她最記得女作家說︰「以前我愛撒謊,其實所謂撒謊就是說出渴望,也沒什麼,是生活趣味,寫小說後就不撒謊了,其實小說裡的謊更大,還要環環相扣,費了這麼大的勁,除了寫小說,就懶得撒謊,沒勁了。」
她望著大片大片的綠時,沒想到男人真的還在身邊。發展和以往每次不同。
微胖男人開一部借來的車,緩慢駛。兩邊是綠色叢林,一會兒是印度廟,一會兒是佛教寺廟,回教館,也有基督教堂,她從來沒這麼喜愛綠色。
「我有國際駕照。」他說。
她唸︰「油棕樹、黑板樹、檳榔樹、椰子樹、枇杷樹、沈香樹、香水樹、榕樹、麵包樹……」煞有介事的,一個名字,一株樹,辨認清楚似的。她喜歡這樣指認。行前閱讀,知道可能和這些樹相遇,也願意有人告訴她,到底樹和名字怎樣相疊起來。
「真行。」他說。
她可以倒背一遍,但累了,想,每顆樹的葉子不同,看來差不多,像看到白人,是一個樣子,黑人的樣子也個個像,年輕人,老年人,中年人,城市人,鄉下人,……都有固定的樣子,她不清楚台北的小籠包為何這家口碑好,別家就比較差,如此沒識別力,有資格寫小說嗎?
除了編故事,沒別的能力。
這是她沉默的原因?
大概是沉默,看到基督教堂,不自覺胸前畫十字。
「妳信教?」
這才發現畫了十字。
「小時候,去聽道理,就知道看到教堂要畫十字,可是常常忘記。」
「小時候?」
「小時候。」記得三歲的時候,她在教堂裡跑,累了就往母親懷裡鑽,六歲聽道理,喜歡道理裡神秘的部分,天堂,地獄,她一邊聽,一邊修正,幾番修正後,完整版是,好人在天堂,久了覺得當好人無聊,想去地獄看看,地獄的人也想上天堂,……她記得最後的版本是︰天堂的人可以去地獄,地獄的人不能上天堂。
她講述往事。
「很深刻。」 男人說。
「什麼?」
男人沒說。
微胖男人專注的駕駛,太專注,看似沒把她當女人。
她像女人,他才約她?還是她不像女人,才約她?
晚上在各種前端時髦建築的政府部門間閒逛時,每棟建築都給她柔和也理直氣壯的光。
她還是沒想出答案。
男人的聲音在空氣中擴散,似乎也有體積︰「布城。」下車後他說了幾遍︰「布城!布城!」
像夢境。她想。
「綠色和光。」她說。
白天的綠色很真,晚上的光帶點虛擬。她眼光所到,縱使是一棟棟抄來的建築,合在一起卻有一種獨創性,也是真實的。
為什麼在紙上說謊,是真實的小說家?生活中撒謊卻不是真實的生活家?假如寫的都是真,要那些真,看來像假,才是小說?或是倒過來?
時光機的好處是,假的徹底,連時光機本身都不是真的,因此,不管看到什麼,不會挨批,反正是假的。
差點想說,回台灣,若沒聯絡,現在一切都是假的?
「妳看那裡。」
「你看那邊。」
「哪一國抄來的?」
「哪棟最漂亮?」
男人的神情、舉止愈來愈拘謹,白天廟前分手的時候,她說︰「晚上要不要去逛?」
他愣一下,說︰「好。」
白天初見面的時候,他笑得很禮貌。
後來一直很禮貌、拘謹。
原來是拘謹的約會。
他回台灣後,她窩在廟裡,這個國家的經典又在這裡了。寧靜,慢慢述說一種道理。她漸漸相信自己四十一歲,沒結婚。
回憶完和男人遊玩,拿出名片,撕後丟進字紙簍,他其實對她一無所知,她想,他知道她的姓,沒問名,姓,也是她自己說的。他給她名片時候是什麼表情?她想一下,很自然的樣子,大概他認識每個人都給名片。
在異鄉,他認識每個人都約會吧。
「要說犯罪,差得遠。」尤其,前夫也許真有了女朋友,和他比,自己算什麼,她舒一口氣,為自己是小巫有些怨恨。
然後看一些淺顯的,有些佛理的書。
「我只是想當作家。」她真的拿出紙和筆寫。完全不想當電影評論家了。
然後就累,想必是持續的謊言費了太大心力,飛機上臨時興起的「四十一歲,未婚」,在一起遊玩時,每時每刻都想起來,不僅說每句話,甚至每個逗點都不能違背。
寫小說,一定更難。
她這時想,一個有家的男人,給名片就代表交往?
想太多了,現在重要的是,四十一歲的未婚女子,和不知年齡的已婚男人,怎樣發展下去才是好小說,要寫一篇好看的小說?警世小說?描寫人性的?反映社會的小說?
她想起前夫忿忿的嘴臉,一邊說︰「別再和我來這一套。」
他無法了解生活的趣味,若她寫小說成功,他會怎樣?
記得好像是兩人夜晚在街上散步,或前夫送她到家門口的時候,她說,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有個含辛茹苦的母親,費力拉拔四個小孩,四個小孩是真的,父母卻都是傳統中標準的好父母。回憶起來,她沒以為和前夫會結婚,才亂說吧。她常常亂說,或許別的男人早看穿她,或別的原因,讓她對說謊從沒警覺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