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花是淡淡的羊毛黃，花朵開完往下拖長結成苦瓜，纖小如蠶繭的幼瓜上還頂著花傘。葉形如掌，卷鬚蔓生，豐沛綿延如海。綠肥花瘦，遠遠看去蔓藤下垂的莫不是密密的淚珠醰這麼美的瓜果味道竟是最苦的；檸檬整棵樹都芳香誘人，精華卻在葉片，萃取精油太麻煩，摘片葉子貼在頰上可以消暑減憂，這麼香的樹，果子卻是這麼酸。

在這晚春病中，黃昏時強迫自己作長長的散步以發汗，常走到無路可走或迷路才肯罷休。歸途已分不清綠意或暮色，天已微星還在花下轉之不去，從來沒跟瓜果草木這麼親，親得樹我不分；就變成一棵樹一個果倒好，無心無欲也就無煩惱了。

路邊草上最常見的是一大蓬一大蓬的月桃花，花顏美如鈴蘭，黃中帶白，卻無甚香味，所有的香氣都集中在狹長的葉片上，混合著菜葉與肉質的奇異味道，南部人用它來綁粽子，以前的人還用它編成草牆，可見其纖維之堅韌。嬌冶柔弱的月桃花，你有著最剛強的心。

萬事萬物都有個相對，沒有矛盾就不成真為人生。最軟弱的也是最堅強，最甜美的也是最酸苦。這次的病好像是從最得意最亢奮時掉下來的，一掉塗地，病得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不能寫作，似乎就為懲罰這過分的得意。

每讀到哲學家雅斯培提及的「限界情勢」，渾身戰慄，感同身受卻眼枯無淚可下。他說當你意識到所有的事物都無可依恃時，面對極端的痛苦，決定性的鬥爭，罪責的意識和死亡的逼近，這時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人必須活到無路可出，逼至某種極限，痛苦至極虛無至極，那是一種病，病而至於死，在此時返歸自我，確認人身的孤獨，並感受到這是人類共同的痛苦。此時台灣的現實環境是壞透了，人們的痛苦指數不斷上升。佛陀「有情既病，我即隨病」，我雖不能企及，然人心是相互感應的，有情既病，誰能無感呢？

至少在那段養病的日子裡，我從未如此全然地觀看撫摸一花一草，那還能燭照我那業已昏暗的心的，不就是那最美的苦瓜花和最香的檸檬葉？在散步時想起真有一首歌詠月桃花的桃花歌，歌詞在漫長的病中日日拼湊，居然也有五六分：「人人都愛賞的月桃花，人人都說花香真不差，採一朵花來襟上插，月桃花呀值得誇，值得誇。

.......月桃花呀十七八，十七八。」為什麼是十七八，不是記錯，就是讚美月桃花美如十七八的姑娘，到底是不是這樣？木忽忽呆忽忽地唸誦這首破歌，居然度過了一個春天，病到還能唱歌，人生真是花香不差。
──二○○二年四月‧選自二魚版《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