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那天小餐館的燈光色調特別柔和，要不然就是那天來的客人我都不熟，只好靜默一旁，故作「文靜嫻雅」狀。事後，曉風逢人宣揚：「杏林子漂亮得不得了！」

是不是真的漂亮得不得了，杏林子自己不敢誇口，又不願謙虛，只不過透過文學家的渲染描述，杏林子十分的虛榮是絕對可以肯定的。之所以故，杏林子決定這個春天，送自己一株桃花。

如果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牽強，那麼，我還有一個很好的理由，那就是杏林子最近身體不太好。

不太好的原因可能是太累，自從開始社會福利工作之後，才真正體會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

小老百姓的機構一個人往往得抵好幾個用，忙起來昏天黑地，人仰馬翻，體力長期透支。也可能是心情煩躁，多少時候，滿腦子欲寫的衝動卻因為工作忙碌不得不強制壓下，驟然抽出幾天空檔腦子卻又一片空白，一點文思全無，心裡好像烤著一塊炭火，散不出的熱就在內心漸漸形成一股低氣壓，不知什麼時候會起風暴。

也或者是冬天酒釀吃多了，有人從香港帶了些酒麴來，我們便自己做著吃，自己做的酒釀又甜又香醇，免不了常常吃，而據說，酒釀是發的。其實，所有這些可能的原因也都可能不存在，我的病本來就是出了名的難以捉摸，全世界到現在也找不出真正的原因。只不過人凡事都喜歡歸納組合一番，以免「事出無因」，總之，我的關節又痛了就是了。

接著新正大年初一傳染感冒，虎年細菌果真是不同凡響，其勢洶洶，好好一個年假就在鼻涕、眼淚和幾乎要將肺臟爆烈的咳嗽中度過。其實，關節疼痛和感冒和桃花都沒有什麼關係。是沒有關係。只不過躺在床上很無奈，很無聊，接下去的發展自己也很清楚，因為無奈便免不了咳聲嘆氣，自憐自怨；因為無聊便免不了胡思亂想，走火入魔。

於是，不舒適的地方更加不舒適，不愉快的地方更加不愉快，而我給自己的原則是，對命運也好，環境也好，要不就欣然接受，要不就默默忍受，如果兩樣都做不到，就反抗，只是千萬別抱怨。所以，我就反抗了。找了朋友一起去逛花市，買桃花。

管家大驚：「你不是生病嗎？」「生病還出去瘋？」「就是因為生病才要出去。」我振振有辭：「誰規定生病的人一定要躺在床上哀哀呻吟？」愈想愈有理。是啊！誰規定生病的人一定要神容枯槁、面色憔悴？誰又規定生病的人一定脾氣暴躁、情緒不穩？既然沒人規定，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照我自己喜歡的樣子生病？

「而且，天氣這麼好，風這麼暖和，」我忍不住嘻嘻笑起來：「而且春天已經來了呢！」管家跟了我快兩年，多少已經習慣我的瘋癲，只白了一眼就回房睡覺。她也感冒，不過，她喜歡做躺在床上的病人。

奇怪的是，花市居然買不到桃花。有紮成一小束一小束插花用的，而我要是有根有枝有葉，可以種在泥土裡年年生長、年年開花的那一種。打扮得像花一樣鮮豔的胖胖老闆娘勸阻我：「台北市不適合種桃花啦！台北市太髒、空氣污染、有酸雨酘酘。」

我當然知道台北市不適合種桃花。桃花只適合在江南的溪水邊，只適合種在塞北莊前莊後的山坡上；桃花只適合種在無生死憂慮、無亂饑荒，甚至也無歲月的世外。台北是不適合的。正因為不適合，我才格外想要在台北種一株桃花。樸月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桃花呢？梅花不也很好嗎？梅花是國花啊！」

我知道。可是因為梅花太聖潔、太高貴、太高不可攀，不像桃花這樣民間，這樣鄉土，這樣貼近大地。而我們這種凡夫俗女也只要擁有一株桃花就夠了。「更何況，詩經裡不就有桃花了嗎？可見桃花是多麼古老多麼中國的花了！」我又找到一項振振有辭的理由。

我當然也記得那兩句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接下去兩句就不用理它了。如果一定要追究春天桃花盛開是一個多麼適宜婚嫁的季節，就未免太傷感情了。而一切傷感情的事都不在我的原則之內。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緣故，我竟然被邀請參加一場演講。講題是別人早就為我訂好的「千山明月我獨行」──談如何做一位快樂的單身女郎。其實，我從來不曾刻意追求快樂或製造快樂，我只是刻意把一切不快樂的事從我避開，如此而已。所以，日子還是灼灼其華的。

所以，當樸月追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種桃花時，我忍不住笑得像桃花一樣粲然：「你可曾聽說人面梅花相映紅的？」你看，這不能怪我，一定要怪就怪崔護吧！他不該寫這樣一首桃花的詩，特別是在春天的時候。
  這就是關於桃花和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