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從小在同一個漁村長大,但竟沒有共同的成長記憶。
我們的村子靠著馬六甲海峽,除了華人之外,以捕魚為生的葡萄牙後裔為多。
天南地北回不了家的人,都聚集在這裡,還有印度人,還有爪哇人。我們只是這一條古商道上的一顆細沙,隨著際遇的浪花,飄泊上岸,扎根、生長。
村子叫「怡力」,按馬來話意思即是「河尾」。馬六甲河的滾滾濁流,就在不遠之處注入海峽。我們的村子,曾是那個輝煌王朝的最南端。但是,來到我和父親的時代,輝煌已經過去了。從我們小小的村子望去,海峽凝固成一塊不褪的灰藍。
我們沒有見過鄭和的船艦,沒有看過法顯的風帆。也沒有像這塊土地的先輩一樣,挨過葡萄牙人和荷蘭人的炮彈。沒有佇立在季候風捲起的浪頭,看印度、中東、中國、西歐的商旅,來了又去,乍喜還憂。我們沒有那一代人的情感和記憶。
來到父親這一輩,父親告訴我說,在他小的時候,怡力的孩子們都泡在海裡。
誰不懂得游泳,那是要被人笑話的。父親童年時代的好友,都是葡裔的漁家子弟,他到老還說得一口漂亮的葡萄牙話,而那是我永遠不懂的語言。
靠海的人,怎麼不會游泳?
但我就不會游泳。母親家教甚嚴,從不讓孩子離開她的視線範圍。我不會游泳,也沒有葡裔的朋友教我說葡語。我的虛擬世界走得很遠,都躲在房裡看武俠、古典小說。我無法想像,如果當年我都和褐皮膚的孩子們在陽光下泅泳,如今的我,會不會比較堅強、快樂,也把赤道的陽光和海洋烙進我的心裡?
我和父親長在同一個地方,但竟沒有共同的成長記憶。父親念小三那年,日軍南侵。他在校服上別了一顆民國國徽,那是南洋華僑抗日的募款徽章。以每個月捐一角錢,便可以在日頭←上一個角,一年圓滿之后,剛好是「青天白日」的十二個角。
一名台籍的日軍在路上攔住他:「小弟弟,趕快把這個丟掉,會殺頭的。」於是,這名英國殖民地的小公民,回到家,打開後門,把源自故土的徽章,扔進波光粼粼的馬六甲海峽。當那小小的弧形終結時,他的心情和疑惑,一如海水般灰藍。
我沒有經過戰火,沒有辦法去體會那個時代。就如同哥哥的孩子,剛從吉隆坡轉校至馬六甲,住在我舊時的房裡,與父親為伴。但他聽不懂海峽的故事,看不懂我一櫃子的書,只會抓住手提電話,在夜里不斷傳送他這一代人的心事。
我們共同在一個地方,敵不過歲月流轉,只能讓年代將我們分割,只有不遠處的海峽,潮起潮落,依舊漫漫、漫漫地。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