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文化名人到香港,似總有些憤懣,不得已。魯迅一九二七年在香港青年會演講〈無聲的中國〉,中國到處都在打仗呢,「香港似乎很太平,舒服呢還是不很舒服呢,別人也不知道」。殖民地更應該有一點抗議的喧囂罷--然而是沒有的,又或者太微弱了。所以,他要在香港強調「有聲的中國」之必要。至於再晚個三十年的南來作家們,不少人筆下仍以鄉愁為主,「想改換了它(鄉土氣)而去迎合當地的洋場氣,看來不過東施效顰或削足適履罷了」。二戰其間,戴望舒等人在港大學士台,相濡以沫,雖然豐富了當地的文化風景,仍是將此當作暫避之處,而戰爭結束了,還是要回去的。
魯迅式的質疑,多年後不斷復返於各種論述。在殖民地以外的人看來,反抗成為一種天職,甚至是一種壓力,賦予你呼喊的權力,要求你不計生死,限定你的感覺方向。
殖民地是怪物。雜種,混血,半唐番。於是,從張愛玲到施叔青,(非港人)寫香港,總是要竭力描摹那種華洋雜處,而又位階分明的狀態,甚而總得創造出幾個「雜種」人物,在上流社會的小玻璃球外爬行著,窺探著。但是,當香港意識逐漸發展出來,甚而有位學者寫出《本土香港》這樣的書名,則「半唐番」已從負累轉化為資源,無論從屬於哪一個國家,以此來保護、確認自我。
我在客廳的書櫃有一落和香港文史相關的書籍。從葉靈鳳的香港掌故,到林夕的鬼故事,從回憶錄到街道名稱由來,詩集、攝影、電影評論。它們和張愛玲全集以及上海相關書籍就在上下鄰近。有些不容易買到。除了去香港時,上旺角二樓書店「掃貨」,有些來自重慶南路的商務書局,有些來自淡水的小書店。尤其我喜歡那本彌敦道攝影集,把照片拼接成長長的卷落,經葉那樣一折一折攤開來,好像街景完整,就在眼前,老押當與嶄新的金飾連鎖,抗議海報與英皇藝人笑臉無懈可擊,鐵枝窗與水銀燈,破落與豪華,張望之臉,惆悵的等待的姿勢,街心三角地,紅綠燈必然伴隨著鐙鐙鐙鐙的響聲,那響聲如在耳邊,是那年你攜著我,穿過不知道多少個街口,總是間奏著我們的步伐。
香港小說家董啟章在《地圖集》內曾引用波赫士《幻想的動物》對於半人馬的看法,我願意再此覆述一次這則充滿隱喻的質疑:半人馬是不可能的動物,因為馬在三歲時已經成熟,而人類在三歲時仍然幼稚,更何況,馬會比人提早五十年死去。然而,相對於神話內據說是神祇與雲的後代的半人馬,香港--或者不僅僅是在血緣中就是中西合璧,甚至也是一種扮裝,在歷史的馬戲團中頻頻登台,聽見銳哨與吐沫;在表演中這人馬也發展靈魂,怪異與美,喧囂與迷惑,著迷於自己參半不純的如夢之身,並不真的那麼願意完全成為馬,或完全成為人。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