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如意
北宋文壇名士歐陽修,為友人石曼卿撰寫了多篇追悼文章。細讀〈釋祕演詩集序〉、〈石曼卿墓表〉與〈祭石曼卿文〉,會發現這些文字非單純讚頌,而是歐陽修在人生不同階段,對友情、官場與盛衰之理的思索。曼卿的風骨,成為歐陽修反觀自我與時代的一面鏡子。
在〈釋祕演詩集序〉中,雖名為僧人祕演的詩集序,歐陽修卻用大篇幅追述曼卿的個性與才華,藉由這篇文章緬懷忘年之交,也安慰喪友的祕演。
開篇提到自己雖仕於朝堂,心中卻難免羨慕那些能「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隱士;曼卿便是他眼中不受世俗束縛的代表。讀者不難感受到,身陷官場派系與鬥爭的歐陽修,嚮往曼卿的自在與清朗,朋友的才名不被世人所識,讓他不免惋惜。
文章寫到中段,祕演才真正登場。歐陽修筆下的祕演,與曼卿同為才華橫溢的雅士,兩人自年少起相伴吟詩酬唱。隨時光推移,一位英年早逝,一位漸老凋零,歐陽修藉旁觀者的筆調,寫出面對歲月的驚覺:自己不再是年輕時不知疲憊的改革者,一生奔走於古文運動與政務之間,直到友人凋零,才意識到生命的殘忍與無常。這一篇文章雖為他人而作,內裡卻深藏自我照映。
〈釋祕演詩集序〉偏重追懷,〈石曼卿墓表〉則是嚴整的史傳筆法。
墓表以曼卿的家族故事為始,特別指出皇帝曾許以官職卻終未兌現。這一段看似旁枝,實則揭示曼卿自幼對朝廷善變的清醒認知,使他長大後不熱衷仕進,也不以科舉為唯一目標,他讀書關注的不是功名,而是古人奇功逸事。然而,歐陽修筆下的曼卿並非玩世不恭,反而具備卓越才識,知曉自己性格難以在官場周旋,便選擇了更自由的人生。
墓表中,曼卿三試不中,卻又不得不接受官職的一段,最具張力。
歐陽修既惋惜也含一絲戲謔,看見曼卿在理想與現實間角力,在家計壓力中放下面子,等個合適理由答應朝廷任命,最後竟以「孝順母親」的名義順利敘任;且進入官場後,他行事果斷、任政有方,屢屢獲賞識。這段描寫,在嚴肅的墓表中幾乎像一抹諷刺之筆,在世俗洪流中,即便狂士也難免與現實妥協。
至於〈祭石曼卿文〉,則是情感最為深沉的一篇。
祭文寫在曼卿死後多年,歐陽修回到故人墓前,回望往昔同遊飲酒的歲月。文章中瀰漫著類似〈赤壁賦〉的蒼涼,面對「昔日之雄,而今安在」的質問,他不只是哀悼友人,更是在感嘆功名與生命的倏忽。在墳前,他看見的不僅是曼卿之死,更是自身必然邁向的命運──無論一生多麼努力,最終都敵不過時間與遺忘。
然而,正是在這分哀愁之中,他給出近乎蘇軾式的體悟:生命的價值不在於長久,而在於活得真實與快意。讓整篇祭文雖以悲調為基底,卻不顯沉鬱,帶有清風明月的開闊。
綜觀這三篇文章,石曼卿之於歐陽修,不僅是忘年知己,更是他面對官場、生命與自己的映像。透過回憶曼卿,他回望年少,思索中年,安慰晚年。曼卿雖早逝,但在歐陽修的筆下,他的灑脫、清醒與風骨跨越時代,成為照亮後世讀者的一束溫柔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