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夷
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裡,頭髮從不是尋常的儀容裝飾,而是牽動倫理、家風與情感的大事。「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句話伴著人們成長,使剪髮成了不可輕觸的禁忌。若在今天,換髮型是心情的調整;但在古代,一刀剪下,往往意味著某段人生從此無路可回。
古人深信,頭髮是命、是孝,也是身分的象徵。身體既由父母所賜,任何損傷都是不敬;而女子的髮髻,更是不折不扣的家族象徵。髮長、髮式,意味著教養與禮節;斷髮,則像是在傳統秩序的布面上劃下一道裂痕。
因此,古代女子斷髮常伴隨極端情緒:或為亡夫守節,或悲痛難抑,或看破紅塵準備出家。那是一種決裂,也是一種哀訴,更是一句不必言說的宣告──「此身與過往,再無牽連。」在古籍裡,女子若剪去三千煩惱絲,往往意味人生已走到一個深淵邊緣:不是對世界失望,就是對自己絕望。
即便在戲劇中,斷髮也被用來放大人物的心意。清宮劇《如懿傳》裡,皇后當眾斷髮那一幕震驚宮廷,並非戲劇化的誇飾,而是觸碰了滿清制度的禁忌。當時明文規定:唯有國喪時,女子才可剪髮示哀;若非喪而斷髮,不只是失禮,更被視作挑戰祖制、詛咒長輩。對皇室而言,那不是個人的頭髮,而是權力與禮制的象徵。
古代女子之所以不敢輕易剪髮,是因為頭髮承載了太多──對父母的孝、對夫家的責任、對情感的牽絆、對世俗的順從。每一剪,都是把過去的一部分割下,而正因為剪髮如此決絕,也因此被視為禁忌。
然而千年之後,原本象徵禁忌的一剪之重,反而成了追求自由的起點。
到了近代,頭髮不再是宗法社會的枷鎖,卻意外成了教育體制延續規訓的場域。戒嚴年代的台灣校園,長達數十年的「髮禁」規定:男生只能留平頭,女生髮長不得過肩,更禁止染燙。看似為了整齊,實則以「紀律」之名延續了對身體的控制,只是一種將權力由家庭禮教轉移到學校的制度。
上世紀七、八○年代的國、高中校門,常見訓導主任拿著剪刀巡視,逮到「違規」的學生便當場剪髮;那不是修整儀容,而是帶著羞辱意味的懲罰。許多學生因此憤怒、抗議,甚至起而抗爭。他們爭的不是髮型,而是身體自主──這是古代想也想不到的觀念。
九○年代後,學生運動興起,「頂上自由」成了年輕世代共同的呼聲。那一刀剪,不再代表悲痛與決裂,而是反抗權威、尋找自我認同的姿態。
回望古代,女子斷髮是悲劇、是禁忌、是倫理崩裂;回望現代,學生剪髮卻是一種解放,代表自由意識的成熟。古今對照,令人不免唏噓──頭髮的重量,竟能跨越千年,在不同時代承受截然相反的意義:從父權秩序的象徵,變成個人自主的旗幟。
也因此我們更明白,頭髮從來不是頭髮,而是時代的鏡子。古代女子不敢斷髮,是因為身體屬於家族;今日學生敢為髮而戰,是因為身體終於屬於自己。
同樣是一刀剪──古人剪髮,是斷念;今人剪髮,是獲得。髮絲飄落的那一刻,落下的從不是髮,而是文化的轉折、權力的消退,以及人為自己命運發聲的勇氣。
每根斷髮,都是一個時代的故事,也是人心追尋自由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