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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的世界是要我們超出是非、善惡、有無、好壞、榮枯等等相對待,而到達一種絕對真實和圓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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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雲大師
地點:中興大學法商學院
時間: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一日
第四首 唐‧龍山禪師
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
莫作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這是潭州龍山禪師的詩偈,描寫悟道有得,超然物外的境界。是說人生在世,雖然住的是簡陋茅屋,吃的是粗糙食物,但是,如果我們能以智慧去觀照世間的功名利祿和人間的是非善惡,了解它們的短暫性、虛妄性,心地明朗,得其所安,那麼茅茨土階也是亭台閣榭,粗衣蔬食也是錦繡珍餚,因為心與道相契合,世界是寬敞無礙的。這個時候,世界萬種的紛爭糾纏,再也無法擾亂我們悠閒的心境,世人如何鑽營巧取,都與我們毫無相干。
這首詩充分表現了龍山禪師對於世間名利置之度外,而過著一種超然絕塵的生活。一般人對人生抱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縱欲的人生」,汲汲追求世間的享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以致縱情任性無法自拔;另外一種是「禁欲的人生」,視欲望如毒蛇,以名養為畏途。佛教認為這兩種態度都過於偏激,有失中道。過分的縱欲,一味追逐享受,容易迷失了本性,況且欲海難填,以有限的精力去追求如谿壑般的欲望,好比夸父逐日,到最後只有死於非命。縱欲的快樂是不實在的,跟隨而來的是身心的交瘁、人格的墮落,所以說「樂極」必「生悲」;「縱欲的人生」是不究竟的。
「縱欲的人生」雖然不好,「禁欲的人生」也太過狹隘,因為完全禁欲使人形同槁木死灰,毫無生氣。好比種花蒔草,水分過多,必定腐爛而死,而缺少水分,也會枯乾而死。如果恰到好處,花草得到清水的滋潤,就能長得茂盛美麗。所以佛教理想中的生活,既不推行禁欲的人生,也不提倡縱欲的人生,而主張過著中道的生活。
我們稱眾生為「有情」,「情性」與我們如影隨形,無法分離,放縱它,固然不可;絕對禁止,也是不可能。若能善加引導,合理節制,好比長江黃河疏導入流,不但無害,反而有益於灌溉、水利。況且欲望有善惡之分,善欲可以給予人生奮進的力量,所以佛教不主張縱欲,也不主張禁欲,而主張節欲。當我們修行至一定境界時,雖然住在欲塵中,也不會被染著的。
第五首 唐‧無盡藏比丘尼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首詩是唐朝無盡藏比丘尼到處訪道,後來開悟所作的。我們求道好比尋找春天,從清晨找到夜晚,可是仍然看不見春天的蹤影,走遍了千山萬水,把鞋子都磨破了,但是春天究竟在哪裡呢?心灰意懶之下,回到家裡,看到庭院中早開的寒梅,清香四溢,忍不住深深的一聞,原來春天早就悄悄地綻開在寒梅枝上了。
這首詩說明我們追尋人生真理,探求智慧,往往本末倒置,向心外去追求,而不知道向心內去尋找。此詩更提示了「心內世界」與「心外世界」的差別。常人總以為心外的世界很寬很大,而不知道心內的世界更寬更大。佛經上說:「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可見我們的心量多寬敞、多廣大。
現今世界上正為石油缺乏、能源危機而恐慌。事實上,真正的能源在我們心中,我們內心的寶藏,比世界上盛產石油國家的能源還豐富,但是我們卻將這一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油田荒棄不用,愚昧地向心外的世界去挖掘,不曉得把自己這一座靈山中的寶藏開採出來。「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不要捨棄靈山,徒然去攀登別的山嶺。
如果我們對禪的境界有些體悟,去除了對事相的質礙,只要是東風吹拂的地方,不管紅花也好,紫花也好,不都象徵著春天的訊息嗎?所以說:「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如能契入佛法妙諦,層巒疊翠,無一不是諸佛菩薩的精神法身;聲湍鳴澗,都是諸佛菩薩的說法妙音。這就是蘇東坡所謂的「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的意思。但是,如果我們不去領會,縱然芒鞋踏遍嶺頭雲,也不過是「一瓶一鉢垂垂老,千山千水得得來」,茫然無得而已。道無所不在,處處可以體會,甚至吃飯、睡覺、走路、行進之間都有道的存在。能如此體會,春天就不遠了!
第六首 宋‧草堂禪師
雲巖寂寂無窠臼,燦爛宗風是道吾;
深信高禪知此意,閒行閒坐任榮枯。
這是一首描寫不同宗風的詩。唐朝藥山禪師投石頭禪師門下而悟道,他得道之後,門下有兩個弟子,一個叫雲巖,一個叫道吾。有一天,大家坐在郊外參禪,看到山上有一棵樹長得很茂盛,綠蔭如蓋,而另一棵樹卻枯死了,於是藥山禪師觀機逗教,想試探兩位弟子的功行,先問道吾:「榮的好呢?還是枯的好?」道吾說:「榮的好。」再問雲巖,雲巖卻回答:「枯的好。」此時正好來了一位沙彌,藥山就問他:「樹是榮的好呢?還是枯的好?」沙彌說:「榮的任他榮,枯的任他枯。」他們三個人對樹的成長衰亡有三種不同的意見,寓意他們對修道所採取的態度,有三種不同的方向。
雲巖說「枯的好」,可以知道他所修學的禪道是寂寂中出發的,他的宗風是不落窠臼的寂靜無為,所以說「雲巖寂寂無窠臼」。而道吾說「榮的好」,顯示他後來光芒萬丈的燦爛宗風,所以說「燦爛宗風是道吾」。但是,超乎雲巖道吾二者之上的沙彌,又如何呢?這就說明了分別的知識與圓通的智慧之間的不同。
雲巖和道吾,一個說榮的好,一個說枯的好,顯示他們從知識上去分別事相。我們平常所指陳的人間是非、善惡、長短,都是從常識上去認識的,只是停留在分別的知識界,而這位見道的沙彌卻能截斷兩邊,從無分別的慧解上去體認道的無差別性,所以說:「榮的任他榮,枯的任他枯。」
無分別而證知的世界,才是實相的世界。我們所認識的千差萬別的外相,都是虛假不實,幻化不真的。甚至我們所妄執的善惡也不是絕對的,好比無緣無故用拳頭打人一拳,這個拳頭就是惡的;好心幫人搥背,這個拳頭又變成善的。惡的拳頭可以變成善的,可見善惡本身沒有自性,拳頭本身無所謂善惡,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們對萬法起的一種差別與執著。
禪的世界是要我們超出是非、善惡、有無、好壞、榮枯等等相對待,而到達一種絕對真實和圓融的世界。禪的世界是要我們在生死之外,找尋另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