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溏湘
文/圓明
印尼棉蘭,一個初相識卻熟識的地方。
站在吉祥寺山門,門前一條不算寬的路,下班時分機車汽車熙攘來去,兩旁樹木翠綠宜人,六月仲夏嗅不出暑氣的味道。寺廟對面迆邐而去的是另一條鄉村小路,小路沒有人家,只有路口盤據幾門墳墓,白石墓碑後方拱起圓圓的土堆,是典型南方華人的墓塚造型,只不知裡頭躺著的姓什名誰籍貫何方,埋骨異鄉的這身過得可還安適?
暮色已近,高大的山門靜靜注視著車馬喧囂及對鄰幾戶墳家,在昏黃的天光下竟是那麼和諧,眼前景物突然親切熟悉了起來。像小時候的生活畫片,兩旁的人和路將我的情懷拉回幾十年前,那一大段孤獨寂靜的歲月,一串串懷舊詩文與略顯幽暗色彩所鋪陳的大段日子。
其實還不能叫青春,彼時心智尚小,沒學會怎麼寫這兩個字。國小三、四年級,正是開始胡亂啃食李清照、背鄭板橋的《道情十首》還夾雜《三國演義》、《紅樓夢》的年紀。後來是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鄭愁予
那個始終沉靜的小女孩,是我,平日裡將家中詩詞及書籍生吞活剝,陪讀的是家門前那一大片日夜細細簌簌嗚咽長嘆的,那麼文青貌的竹林,詩詞裡的長短句遂疊滿歲月,恰如其分。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鄭愁予
那時節哪懂得這些,不過是對這樣文字太驚豔,以致蠶食鯨吞罷了。只記得小時候的天空,白天和夜晚都有詩。而眼前就是那熟悉的天空。
走出寺廟大門,兒時的鄉村道路直直朝我走來,路旁的小女孩青春正當時。往事如同拉洋片電影,一格一格地演出,裡頭有一個悄悄長大的我。
女孩長大。女孩老了。
兩個人的影像逐漸重疊,合而為一,於是,我在陌生的棉蘭與兒時的自己重逢。
今生與往昔一照面,而我也終將悄悄遠去,連同兒時的詩和夢,隨著拉洋片電影一格一格,轉走,消失。
返身走進山門,大雄寶殿巍峨偉岸,飛簷一角襯著後方傍晚天空的彤雲疏淡悠遠,山門外的暄動隨即恢復靜寂如斯,彷彿進行一場時空交錯、維度轉換。
譬如動目,能搖湛水;
又如定眼,由迴轉火。
雲駛月運,舟行岸移,
亦復如是。《圓覺經》
浮生若夢,由來只是客塵生起嗎?我問自己。恍惚中不辨真假,我開門入內,佛案爐香氤氳,彌勒菩薩笑臉盈盈,像是對我說: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