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通往古厝的方式,到底有幾種呢?你可以從大馬路轉進去,走到盡處就是古厝的正廳,可見它的封閉性,它是一條無尾路,是私人地;你也可以從廟後的雞寮瓜棚,抄小路走進來,進來直接就是曬場,我們古厝與大廟只有一牆之隔,走這路的都是熟人;你也可以繞來繞去,繞道他人菜園、倉庫,甚至穿過堆滿雜物的短巷,經過別人家的神明廳,經後門,最後也能連到我家的三合院。
雖然一天到晚往古厝跑,記憶彷彿是水平的,無邊無際的延伸。可我是一個在樓仔厝長大的小孩,記憶因此也是垂直的,總是跑上跑下。或者水平垂直以上皆可,老家古厝始終給我一種不停擴展、增生的神奇感受。古厝彷彿還在長大。
民國六十年代,陸續搬出的親友,集體就在古厝前方,起了一間間的樓厝。所以老家留住,新家老家比鄰,我的童年,因此不怕無處可去。我們不僅有的是時間,有的還是空間。我讀高一那年,十五歲,古厝畫為廟地拆除。但我實在感激還有十五年──給了我以後寫作、想像、以及說故事的底氣。三合院是我的底氣。那是一個可以不停攤開、對折,或者幻變的建築。我常一個人來。遇到也是一個人來的叔公、堂叔,或者很少回家的離鄉遊子。靜靜坐著。我們的古厝,有時候也是拿來藏躲的。
祖母據說當年第一個搬出去,還沒裝潢完畢,就在樓厝過起了新的生活,作風相當大膽,可見她有多想遠離那個環境。雖是如此,我們的生活仍是新中有舊,舊中有新。比如過年的時候,要回古厝貼春聯。古厝門窗最多,有些分不清是門是窗,壞掉的門,要貼嗎?算了算了,春字,福字,貼上去就對了。家族全在務農,古厝順勢拿來當成水果的集散地。隨著季節的流轉,古厝散發不同味道,夏天滿溢著芒果氣息,秋天都是文旦香味。春天準備施作的時候,新買的雞屎肥料最刺鼻。這個百年老宅還有呼吸。
我常靠在三樓的後陽台,俯瞰樓厝的下方,眼前這一大片的三合院叢林。台南的屋瓦是紅的。瓦上躺著一隻兩隻橘貓,歇著一排雀鳥。以及各種從地上拋上來,或者從天上掉下去的事物。我常看見卡在瓦溝的是羽毛球、小孩的衣物,燃燒殆盡的中秋煙火……其中有一顆浣熊圖樣的海灘球,記得是我從秋茂園帶回來的。我們一群小孩把古厝想成沙灘,其中一個力氣大的,把球殺到了厝頂。球跑去哪裡?這時我會立刻衝回樓厝的三樓,指出球落的位置。大聲比畫,引導在古厝地面的夥伴。可惜那一顆海灘球卡的地方太刁鑽,勾不下來。這樣一直卡著。後來,我會特地到三樓,看著卡住的海灘球,看它漸漸從灌滿氣體,到漸漸消了風,最後只剩一張臉皮,黏在瓦上。那隻浣熊笑得很開。我們的古厝也是有Emoji──表情符號的。
所以,通往老家古厝的方式,到底有幾種?以前寫作一本書叫《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那書許多篇章都讓我念念不忘。除了老家的三合院、外婆家的三合院,姨婆家的,以及國小同學租賃的護龍……通巷古厝的其中一種方式,就是把它寫下來。寫下來是第一步,打下地基,之後要說什麼故事,進進出出,一切都會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