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棒球迷。多年前在美國留學,假日常常花八塊美金買門票進波士頓的芬偉球場消磨一個下午。球場裡的座位是不對號的,我最喜歡找有父子一起來看球的,坐到他們身邊去。那樣的球迷爸爸都會在關鍵時刻,將他累積多年的看球經驗,傾倒給兒子。他會解釋投手剛投的球路多麼刁鑽,會說打者握棒的方式顯示他預期投手會給什麼樣的球,會提醒外野內野防守者怎樣移動他們的位置,當然,他更會從記憶寶盒裡挖出自己看過的最精采球賽過程、畫面,還有多采多姿的統計數據。我在旁邊免費當學生,看球、理解球的功力自然就快速增加了。
我羨慕那樣的父子,因為他們有共同的興趣,也就有一生可以溝通的共同話題。那樣的兩代交流如此自然如此親近,我相信爸爸不可能忘掉跟兒子一起看球的經驗,球場上爸爸的叨叨絮絮也必定會是兒子一生最寶貴最溫暖的記憶。
我那時候就想:將來無論如何,我要跟我的小孩有一樣的興趣,可以那樣對他說著我的經驗我的知識。
一直到今天,妳連棒球到底怎麼打都搞不清楚,而且台灣職棒環境幾度風風雨雨,我自己都不太進球場了,當然就更不可能帶妳去看球,跟妳講什麼球了。不過沒關係,我們之間有音樂。
那天妳上床時都已經快十一點了,還要拉著我講話,我是應該板起臉來堅持妳馬上住嘴閉上眼睛的。可是妳興奮問的問題,卻讓我狠不下心來。妳問我到底最喜歡哪個作曲家?最討厭的又是誰?現在喜歡還是小時候就喜歡?問我在跟妳一樣的年紀時,我拉什麼樣的小提琴曲子?拉巴哈嗎?
我小時候最喜歡貝多芬,因為在老師家聽到春之奏鳴曲開頭的第一句,一整個禮拜那音樂在我腦海裡在我無意識哼唱的口頭上。尤其是米爾斯坦拉出的音色多麼明亮甜美,引我反覆在自己的琴上嚐試到底要如何才能讓琴那樣歌唱。我鼓起勇氣問老師:「什麼時候可以拉春之奏鳴曲?」嚴厲的老師臉上竟然閃過一絲溫柔,沒有罵我,卻說:「快了,如果你夠認真的話。」當下,我第一次覺得學琴還滿幸福的。
我最怕巴哈。因為不管怎麼拉,老師都說:「不對!」而且我自己也都知道不對。樂譜上是那樣寫,我也都照樂譜拉了,可是巴哈藏起來,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巴哈最常害我挨打,可是我不討厭巴哈。沒辦法討厭巴哈,因為在老師拉的琴聲裡,巴哈那麼美,讓我真的可以感覺那音樂是要給上帝聽的,我們只不過像是沒買票偷偷溜進去的傢伙,幸運地偷聽到了。巴哈讓我理解,音樂可以好到讓妳無法討厭無法拒絕。
我一直說,妳就一直生出更多問題來,講到了快一點,妳的眼睛還是散放著熠熠的光芒,我知道明早上學妳會因睡眠不足而沒精神了,卻無論如何沒辦法強迫自己強迫妳停止這個話題,畢竟,這是難得我們交換共同興趣的寶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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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