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這次到越南也沒特別想看什麼,只想隨心所致,因為來不及計畫其他的旅程,於是僅就簡單地刷卡跟團。
然而當時我是被一部叫做《真愛導遊》的電影吸引,片中女子在美國的旅行社工作,原本同居、論及婚嫁的男友突然說要搬到其他城市,那女子傷心,覺男友的決定是另種形式的分手,正好公司請她到越南探查旅遊景點,於是她便答應前往。
電影總有制式的劇情,生活跌跤的女子透過新工作、旅行,最後意外獲得愛的滋潤。
我向同團的越南導遊提及是被這部電影吸引而來時,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隨即被手機訊息吸引,逕自滑進他所屬的世界,我便以不打擾為原則,在潔白的美溪沙灘上拍了幾張照片,豔陽高照、火傘高張,但細沙絕美,我只有在澎湖的海灘曾見過同等勝景,浪白推湧向前,沙灘始終保有純淨的美感,當我離開,與同團的人坐椅歇息,買了一杯台幣四十元的椰子汁喝時,導遊早已喝起他的沁涼。
我並非想從這趟旅程中獲得真愛的邂逅,已屆中年,況又在婚姻跌跤,深知戀愛市場的籌碼中,我已屬於邊緣,可是任何的邊緣都能活出自己的價值,或這世界早無所謂中心邊緣,我的磐石就是自己。
這心理的自知反映在峴港大橋的美景。
夜晚,喧噪是整條街的徽章,我們一行人來到了絕佳的拍照地點,一艘俊白的船停駐旁側,上頭燈影煌煌,是間頗具特色的咖啡廳。我隨導遊與團員走進兩側齊整、有鐵欄杆護衛的步道,心型裝置沿橋綻放光芒,情侶、家族、遊客在此擺上自己最美的姿態,任憑快門撳按最佳的時刻,遠處一條雄偉的金龍蜿蜒,將更遠的橋點綴生輝。
我突感倒映在江畔的所有熱鬧都像是中年前忙碌經營人際的自己,舉凡對某人眷戀不忘,為著那點破碎有如謎面的言語、一點點不須太過在意的傷痕,弄得自己比天上的飛星還忙,但此刻看到情人共好、家族完滿,我所給予的是滿心祝福,皆勝過遠方盤桓橋墩的巨龍。
橋畔的鐵欄上結滿眾多的鎖頭,鑰匙則在繫鎖者的身上,每把鎖都是想與某人共度今生的念頭吧。我思忖自己能與誰綑綁一生一世,卻總也想不起來,即使是七歲的兒子,我也未曾想與他永不分開,也許綑綁對我而言都是束縛,哀,我終於明白所謂真愛導遊,是心中還有尋覓真愛的動力,而我卻連這樣的動力也沒有,可在串流平台中我又喜歡觀賞這類型的電影,明知它總走向既定的公式,觀影的我依舊樂在其中。
當然,電影帶點旅遊行銷,所以我來到中越,想看看是否如電影所說。
越南女孩大多身形嬌小、一臉白皙,眉眼帶點柔媚的笑意,笑意盪開時,連睫毛都能調皮地煽動風情,更別說擦得赤紅烈焰的雙唇,乃魅力所在,你會為她的玲瓏,覺得自己身高一百六十公分是高些的了,而自己的樸素則落得一無可看,也許競美的決勝點是矮弱的、俏皮的,但電影中的美國女子又是別種類型。
有個晚上沉浸完越式洗髮後,我問起美髮師的年紀,她說二十三歲。想我二十三歲時,正值大學畢業忙於求職,在挫敗中看見自信愈發瘦小,但她就這麼靈巧地,還在雙眸顧盼間、言語隔閡中展開人際的曖昧,增添我許多她與異性互動的種種想像。
後來遠方來了台腳踏車,車後方的木板上方有個透明箱,那些女孩忙完我們,就向這騎腳踏車的人點碗河粉,上頭疊滿涼拌的菜以及一顆滷蛋,那女孩就端著它,坐在店外的寬型窗台上一邊盯手機一邊吃了起來。隨後來了幾位韓國男人,他們高大英挺,上衣漿洗得挺直,襯托身材之魁梧,一行三人走進店裡。據說越南女子受韓劇影響,韓國男人成為她們想望的對象。
隔日我因為晚餐吃得太飽,便隨心散步,在旅館周遭的商店全是韓國字,連隔鄰的便利商店也販賣韓國商品。我繞進巷弄,走著走著,竟然來到前幾天越式按摩的地方,那些小可愛身著黑衣短褲,散坐路邊的椅、窗台上,各自滑手機、各有自己所屬的世界。夜晚的星空,每晚皆不同,而星象再流轉,我的愛情、年歲、人生道途與她們的都截然不同。
這幾天回想越南導遊對於電影給予清冷的表情外,他的身型也與電影的導遊差距頗大。後者強壯,戲服下的肌肉起伏有致,然而在旅館裡看到的越南MV,男孩面容白皙,好似日韓藝人,回憶旅行所見,飯店協助提送行李的小弟身材頎長、面容古銅色,而導遊也是摩卡巧克力的色澤,電影選角只有膚色相仿,其它皆兜攏不起,就連司機先生抵達目的地後,他總是幫我們下行李,隔天又上行李,他精瘦,瘦如枯木,怎麼看,電影的導遊都是特例。
這旅行讓我見識到電影總有理想化的意圖,可它帶我暫離現實;或那是隱喻,電影只想說,人生低谷的時候,旅行可以開啟新的心情吧。
後來我在會安古鎮瞥見天邊雲彩,在我眼底平凡不得了的,但在台灣導遊K的口中卻是極品,她趕忙叫我站在河畔,用相機捕捉我的神色。團聚的雲奇詭遼闊,好像天空是畫布,是傾訴故事的絹軸,它彷彿知道命運的掌紋河系,而欲意給予我某種暗示,雖然我還是不懂,但照片中的我笑得燦爛,嘴角泛出皺紋,明眸也縮短了疆界,年老逐步降臨,可我告訴K,這是我難得開懷的笑、真心的笑,不為了諂飾他人而有的笑,那時,便也已將年齡真空得無影無蹤。而或許懷藏的尋尋覓覓,僅有雲知道。
然而我真的在尋覓什麼嗎?電影的女子最後想追回她的男人,在奔流的車潮中,她舉起手,獨自走向對街的男人身邊,他們在喧譁的市中心人行道上相擁相吻,電影便就此結束。我關上影片,開始想像旅行峴港的風貌。或許一切旅行源自於想像的氾濫,啟動追尋的渴望。
然而越南導遊和我一樣平凡,在佛手山遊樂區我鑽進仿歐式的石板巷弄,登頂於禪風盎然的中國亭台祠堂,又踅經啤酒節的布棚,覽遍泰式料理、中式鮮蝦麵、韓國炸雞,卻無一處我渴望停泊,雙腿痠楚溜進一家麵包店,把法國長棍倉促吃進後又喝乾卡布奇諾,遊目張望,竟然看見越南導遊癱坐在我後方的沙發,和他的同事默不作聲各自滑手機、時而發呆。
我向前問候,瞥見他點了巧克力方塊吐司和一杯冰飲,寒暄幾句後我就被瘋狂的飢餓趕回座位上繼續虎吞起來。於是在電影裡,那導遊微笑說出的箴言突然變得渺茫:「生活的挫敗,你只要往前走就好」,可眼下的導遊彷彿也有自己的挫敗與疲憊。
而電影中的美國女子終究穿越洶湧的車陣往前走去,如果是我,我豈敢?清晨六點,機車的狂狷就此展開,熟悉的喇叭聲一路狂飆,我在人行道這端直到旅途結束,仍然不敢走至另一頭,百貨廣場的HIGHLAND咖啡店始終離我好遠,至少三個晚上我已兵臨它對街的城下,卻仍不得其門而入,只能望之興嘆。
那美系的女主角大膽地走向真愛,不知是電影美化了,還是我得承認膽怯是障礙,可是返國後我竟也不在乎電影虛實,反而覺得一切的歷程都頗為有趣,也許我也獲得屬於自己的情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