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此生，第一次，我認識自己是可以勇敢也已然勇敢的。

從手術到復原，歷時十六天的病程，讓我見識到身體復原力的神奇。曾經三天禁食禁水的先生，即使打了長效止痛針藥，躺在病床上，還是連側肩十五度都做不到，鐵齒鋼牙如他，只能用氣音說一個字，痛。

一度他的血氧有點低，於是醫生使用氧氣管讓他舒服一點。主治醫師來時，則遞給他一個枕頭說：「抱著，抱著枕頭用勁咳嗽，這樣比較不痛，盡量把肺部深層的積痰給咳出來。」但是他當時做不到，真的太痛，痛到連咳嗽聲都很微弱。

上了年紀的全身麻醉，最怕引發肺部併發症，所以術後，病人要一日多次深呼吸，力求把藥物吸至深沉肺底部；他每次吸藥時，我站在床前像帶動跳老師一樣，大力示範什麼叫做深呼吸，有時急得暴躁：「你不要只是含著吸嘴器，這樣藥物進不到肺部，深呼吸深呼吸，你不懂什麼是深呼吸嗎？就當自己站在陽台擴胸深呼吸，吸得愈深愈好。」他也生氣了：「妳知道我用了多大力氣嗎？」

將近八次的吸食藥物終於讓他狀況好轉，我這才跟他解釋：「爸爸就是麻醉藥引發肺氣腫，這個意外造成的恐懼已經持續二十五年，是我一輩子無法復原的心痛。」天知道在那個當下，我是多麼焦慮，幾乎是每一分鐘都緊盯著先生的呼吸頻率，深怕起伏節奏不對。我和先生相加起來已經一百四十七歲，未來的所有歲月都是相依為命，每件事也勢必彼此親力親為，所以看顧對方健康的責任，一定要時時在狀況中。

考慮要出院的前一天早上，他突然指著腹部一個新的位置說：「這樣輕輕一壓就好痛。」我說是新的痛點嗎？他點頭，於是我找住院醫生來評估狀況。我問，有沒有可能是盲腸炎？以他手術傷口疼痛的程度而言，這時如果真的發生盲腸炎，那將要應付幾等幾級的折磨？醫生說觀察一下再重新評估。

我離開病房去為先生買午餐時，跟他說：「在我回來弄清楚新的痛點是什麼原因引起之前，如果醫生來說可以辦理出院，你絕對不能同意，一定要知道新的痛點才可以做決定。」一個小時後找到答案，原來是手術傷口的引流管在解除真空壓力後，造成腹部內塑膠管改變位置，戳到肌肉組織引發疼痛，結果在拆卸引流管之後，疼痛就逐漸消失。

作為一個病人家屬，我不是一個會干擾醫療的麻煩鬼，但是我承認，我是一個特別仔細謹慎的家屬，而且我認為積極開口「請問」就是一種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