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里安西王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離開山城密蘇拉來到華府,同年夏天麗莎和大衛遷到西雅圖。三十五年過去,彼此彷彿消失在彼此的人生裡。直到去年,是刻意也是不經意的機緣,又把我們重新牽在一起。
去年夏天,我偕妻和一位大學同學夫妻相約,到西雅圖搭乘阿拉斯加郵輪。規畫行程時,心血來潮在臉書與谷歌搜尋大衛的名字,竟然找到了他們的蹤跡,並傳了訊息過去。一直到郵輪啟航後的第二天,我才收到麗莎的回覆:「天啊!我們正在地中海的郵輪上。如果我們能在你下船那天見面,那就太好了。可以嗎?」
也許是冥冥中的預感,我們的船在上午七點靠岸,我訂了晚上十點的飛機回華府,我們有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可以見面。
時光拉回到一九八七年秋天,剛開學不久,一位讀企管碩士的台灣同學對我說:「我的英文女家教麗莎很漂亮,而且還會說中文喔!」透過這位同學,我認識了秀氣高䠷的麗莎,那年暑假她剛從台灣當交換學生返美,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
第二次見面是在麗莎家吃瑞士火鍋,還有大衛和另外兩位朋友。從愛達荷大學英文系畢業的大衛,那時在《密蘇拉人報》當編輯。他不算英俊,但才華洋溢,英文出色且心思細膩,對麗莎一見傾心。
我曾問麗莎:「妳在台灣時,沒有台灣男孩追過妳嗎?」
她說:「有,但台灣男孩大多不夠高壯,而且大都太斯文。」
她接著竟然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就像你,斯文得有點像同性戀。」我笑了,但心裡默默懷疑,是否她曾誤會過我?
那年冬天,我們一起越野滑雪,一大早在麗莎家集合,大衛替我準備了適合我的整套滑雪裝備。
當時室外是零下五度,大衛在半小時前就將麗莎放在門口的外出鞋拿進室內,以免穿的時候太冰冷。麗莎看到這一幕,在我耳邊低聲說:「他就是這麼貼心。」後來的一年半多,麗莎常邀我一起去酒吧、吃飯、看電影、登山健行等等,讓我忘卻在異鄉的孤寂,她似乎也把我當成大電燈泡好好照顧著。
隔年暑假,我留在學校做實驗趕論文,系上的氛圍有些怪異,我的心情也莫名蕩在谷底。美國國慶日前夕接到麗莎的電話,她要帶大衛去見父母親,也邀我一起到她父母在西利湖畔的度假小屋,和她們一家人度了三天假。
回到學校後,果真傳來指導教授在系中的權鬥失敗,被迫轉到一家新創的瑞比(Ribi)生技公司,也替我在公司裡爭取到一分研究助理的工作。但我必須搬到離學校約六十公里,一個不到五百人的漢彌爾敦小鎮,度過人生中最寒冷的零下四十度,與最孤獨的九個月。我開始寄履歷表,找正式工作,大衛替我修改履歷表,後來飛往華府面談,也是大衛送我到機場。
耶誕節前幾日,麗莎再度打電話來,她與大衛決定隔年夏天結婚,要帶他回蒙大拿首府海倫那(Helena)的老家過節,並邀我同行。當天強烈寒流來襲,大衛開著他的日產小車,在大風雪中翻山越嶺三個多小時才抵達。那幾天,海倫那白天的溫度都在攝氏零下十度以下,夜晚更是零下二十度以下。
一到家,麗莎和大衛就出門拜訪教堂,訂作禮服和買禮品等等,到晚餐時才又出現。麗莎跟我說抱歉時,她媽媽在一旁說:「我們聊了一個下午,好久沒有人這樣陪我,可開心呢!」
耶誕夜,麗莎帶我去當地一家酒館,那是遊子返鄉都會去的地方,可以打聽老友們離家後彼此的際遇。但在人山人海的酒館內,麗莎拉著我往裡走,好不容易擠到吧台前,她指著牆上一長排世界各地的啤酒瓶罐,說:「看到沒有?那兩瓶台灣啤酒,是我從台灣帶回來的。」
翌年春天,我在華府找到工作。夏天,大衛受聘到《西雅圖時報》當編輯。幾個月後,我收到他們在海倫那婚禮的信與照片,信中提到我臨行前送的一套台灣茶具,她驚訝我記得那是她的喜好,但在那個沒有電郵、沒有手機、沒有社群網絡的年代,我們都搬家之後,就斷了音訊。
直到去年夏天,郵輪靠岸後,麗莎前來接我。儘管時隔三十五年,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她,我們到她位於西雅圖市郊的家中敘舊。
大衛說:「我的姓氏是德文,當年先祖入境美國時,姓被拼錯,至今仍是稀有姓氏,所以很好搜尋。」其實,他謙虛了,大衛不僅是大報的主編,也曾出版多本書,包括探討虎鯨與人類關係的《虎鯨與人》,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後來更轉向研究美國極右翼與仇恨組織,受邀到全美各地與國會演講,還因此接過死亡威脅。
那晚我們在西雅圖的鼎泰豐吃小籠包,席間麗莎說:「當年她之所以特別關照我,是因為自己也曾是留學生,知道人在異鄉的孤獨與無助。」聽來平淡,難道當年的照顧是我自作多情?但原本說好我作東,她又要偷偷買單,被我攔下。
登機臨別前,我們相互擁抱道別時,大衛對我太太說:「謝謝妳這三十五年來照顧九里安。」原來,在他們心中,我始終是那個需要被照顧、被惦記的朋友。
當廣播響起:「本班機飛往華府,飛行距離三千八百公里……。」我忽然明白,有些人,有些記憶,即使天涯海角,也從未真正走遠。
那段山城歲月的記憶,也因此變得不那麼寒風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