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愛羅
大年初二正午,雖然被壅塞的車程耽誤了些許返家的時間,講堂的師父們仍貼心地為我保留了一桌豐盛的齋食。
一如以往,洗過手、焚香禮佛,穿過熟悉的長廊,走進飯廳。食前所擺的公筷母匙,是我自小養成的習慣,無聲地延續著記憶中的秩序與儀式感。
家的味道,於我而言,是大千世界。正如這日窗外,桂花香得剛剛好,案上神佛微笑得剛剛好,只是——少了阿婆的身影,以及兒時總愛攀爬的那面紅色矮牆,和牆外鋪展如畫的稻田。
院子裡原本的兩池荷花早已不復見,人與人的距離變得愈加模糊,鄰村偶爾掠過的臉孔,老的更老,陌生的更陌生。
冬日能遇上如此豔陽高照的日子,也算運氣極好。小姑姑依往例,將前一日百餘香客用過的餐具洗淨、晒乾。彷彿一切庸擾俗事皆攤在陽光下,該留的、不該留的,終將被時間蒸散,自然歸位。
轉眼間,阿婆仙逝已好些年,老住持師公也隨佛祖而去。按理,那前半生與我擦肩的恩怨情緣,也該如煙消散。然而——講堂,仍是家嗎?
眼前陪我成長的一花一草一木,我竟傻傻地希望它們能代我作答。此刻的我,彷彿在記憶的深井中掘尋,雙手沾滿塵土,像是命運預置的原罪。
童年最愛逗留的,仍是這片小竹林。夏日收割後,那裡曾有我親手鋪築的稻草屋,是快樂的天堂。我總愛看筍子從土中探頭——最先冒出來的,是爸爸,然後是媽媽、哥哥姊姊、弟弟妹妹……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世界便是如此:長長的竹子、彎彎的小溪,天高高的,地軟軟的。有時天晴,有時下雨,有蟬聲、有蛙鳴、有小瓢蟲與青竹絲。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樣的世界,不過是我童年編織的一場夢。
用過齋食,落日斜照的時候,準備返程前,我隨手抓起一把泥土,悄悄種下幾顆回憶的種子。
苦的、酸的、甜的都好,我不想忘記。因為韶光流逝,而我漂泊於浩瀚的紅塵與無常之海,穿行在塵世與霓虹交錯的奔流中;因為那些浮生所遇的悲歡離合、對我好或不愛我的人、所有的失去與獲得——都已妥貼收藏在心底深處。
而我選擇,在那最柔軟的角落,佇足緬懷那段天真無邪的童年時光。
正如此刻迎面而來的暖風,與身旁相伴的人與物,一切——都恰如其分,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