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前幾周在國小的畢業典禮上,偶遇一位曾經上過寫作課的男孩。他叫住了我,略帶稚氣和羞澀,詢問我能不能幫他簽名。
我翻開畢冊,在末尾的留白處鄭重地簽字,捎上祝福,最後押上日期。男孩在一旁等著,靜得像一尊塑像,但他兩隻不安分的活潑小手和略為前傾的身子,還是露出了藏不住的好奇。
「老師,你寫了什麼?」
「自己看不就知道了。」我白了他一眼,「好啦,老師去上課了,祝你畢業快樂。」
男孩應該在我漸遠的背影後打開簽名的扉頁,找到墨跡未乾的那處,上頭寫著:「願你珍惜時光,也願時光珍惜你。」我想,男孩大概率是一頭霧水,但我卻真真正正地在他身上看見了「時光」。
剛來上寫作課時,才升上中年級的他就是活脫脫一隻猴子,而且,還是花果山上的那一隻。一堂四十五分鐘的課,十分鐘在教室內疾走,五分鐘研磨橡皮擦,二十分鐘進行親善友鄰的社交活動,最後剩下十分鐘則是盯著看不見的操場望眼欲穿。
班上的孩子都叫他「大王」,也有人私底下稱他「臭猴子」。他的活力四射、精力充沛和強烈的競爭意識,為他爭來不少人緣和恨意。
某次下課,孩子們又因為少得可憐的籃球框吵了起來,等到報馬仔把消息傳到我耳裡時,情勢儼然已不可開交。我擱下手上的筆匆匆趕赴現場,臨陣觀戰(也有點督戰的意味)。
「咦,不是說兩邊吵得不可開交嗎?」只見一撥人圍著「大王」,指頭、口水、聲浪此起彼伏,氣燄滔天,但「大王」巍然不動,他身後的小夥伴帶著欽羨的目光,看著他硬生生把一場毫無懸念的批鬥大會,改編成一齣舌戰群儒。
精采的程度,讓我一時間夢回《西遊》:「眾妖道:『門外有一員天將,口稱大聖官銜,道奉玉帝聖旨,來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傷我等性命。』猴王聽說,教『取我披掛來。』就戴上紫金冠,貫上黃金甲,登上步雲鞋,手執如意金箍棒,領眾出門,擺開陣勢。」
當然,最後誰也沒有爭到道理,更不用說說服對方。此戰之後,「大王」聲勢看漲,愛他的人更愛他,吹捧他是英雄;恨他的卻也更恨了,囂張、自大的罵名不脛而走。
幾年後再看到這位昔日的「大王」,早就沒有了從前愛惡分明、自帶氣焰的模樣。畢冊上滿滿的祝福,就連曾經的死對頭也被劃歸在「摯友」的簽名欄中。
聽他的朋友說,自從升上高年級後,他就變了一個人。話還是不少,但沒有灼人的鋒芒;氣還是充沛,但少了恃才傲物的跋扈,多了分內斂的神華。最重要的是,同學都說他變帥了──長得還是那樣,卻不再一樣。
我想起《西遊》裡八戒義激悟空那一回。
當悟空被八戒又勸又激地起身去拯救被妖怪抓走的師父,途中經過大洋,他卻主動要求停下來洗澡淨身。八戒不明所以,正要怪大師兄拖延,悟空卻說:「你哪裡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
在《西遊》裡,時光把蔑視眾生的行者,悄悄點化為懂得體察人意的悟空。現實中,我的大王學生,也終於成為一位真正的「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