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政武
每當眼鏡被麵碗蒸騰的熱氣呵得模糊時,我彷彿看見那盞搖晃的鎢絲燈泡。四十年前的燈光穿過歲月,依然溫暖地照在半夜的餐桌上,照著那鍋清可見底的陽春麵。
我們家像被風追趕的蒲公英。小學六年換過四所學校,每次搬家都選在深夜,父親默默將縫紉機拆解裝箱,母親把鍋碗瓢盆用報紙包好。直到長大我才明白,原來我們躲的不是房東,是阿公在賭桌上扔出去的籌碼。別人的祖父會從口袋變出糖果,我的祖父只會從門外帶回債主。
母親的縫紉機聲是家的心跳。「噠、噠、噠」的節奏從清晨響到深夜,她弓著的背脊漸漸與機台形成相同的弧度。那些堆積如山的布料裡,藏著我寫功課的小桌,藏著父親的加班費,藏著我們總算湊齊的房租。她的手指布滿硬繭,卻能將破碎的日子一針一線縫補起來。
父親的皮鞋底總是磨得很快。天沒亮就出門,回來時鞋面沾著工廠的油漬。有次他蹲著讓我幫忙拔白頭髮,我才發現三十幾歲的男人,後腦勺已經有銀絲在燈下閃爍。
最奢侈的時刻總在深夜。母親會突然放下裁縫工作,從櫥櫃深處變出雞蛋和蔥花。父親搓著凍紅的耳朵進門時,麵香正好漫過整個房間。我們圍著那鍋清澈見底的湯麵,父親講著工廠的趣事,母親偷偷把蛋黃撥進我碗裡。熱氣模糊了我們的臉,卻讓某些東西異常清晰──比如父親手背的燙傷,比如母親眼角的細紋,比如我拚命想記住這一切的決心。
如今的我,吃得起各種昂貴的美食,卻再也找不回當年那鍋陽春麵的滋味。母親的縫紉機靜止在倉庫角落,父親的皮鞋終於不再急著趕路。只有麵碗升起的白霧裡,永遠住著那個在燈下等父親回家的小男孩,和他怎麼也捨不得喝完的半碗麵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