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熊老師

伸出細細長長的舌頭

偵測美食的方向

向左或向右

我從來不會迷路



在綠意的叢間滑呀滑

我的散步如許安靜，不打擾

保持距離也是一種理想關係

除非你要問我百草的問題



如果你看見另一個我

那是我拋下的黯淡的自己

我跟你一樣喜歡回到年輕

喜歡穿新衣

—— 小熊老師〈蛇〉

春夏之交，是貓頭鷹和飛鼠的育雛季，桐林社區咕咕巡守隊持續巡守吊掛在森林裡的近百個人工巢箱，近期頗有斬獲，無論是貓頭鷹（領角鴞）、飛鼠（大赤鼯鼠），都有check-in紀錄，「A22，3隻，4/18離巢」「A14，2隻，5/8離巢」每每傳來這樣的消息，義工夥伴的line群組總是一片歡呼。A22、A14是巢箱編號，也就是門牌號碼。

巢箱裡還有另類收獲，雖不是現階段巡守隊復育或調查的目標物種，但來者是客。五月十六日在巢箱發現樹棲型的大頭蛇，膚色有點黯淡，病懨懨的。之所以會住到巢箱裡，大概是活力低落時找個安全屋休養，躲避天敵。毒性微弱的大頭蛇因花紋神似凶猛的毒蛇龜殼花，常被誤認，人們欲除之而後快，所以是有名的「衰蛇」。無毒的青蛇、紅斑蛇更冤枉，分別因為神似青竹絲、雨傘節而人人喊打。

大頭蛇入住的巢箱位在巡守隊副隊長江碧花的果園「百花園」，像這樣的淺山農園，蛇來蛇去的身影並不稀奇，特別是友善耕作的園地，鼠、蛙、小鳥、蜥蜴、昆蟲多，果園形同蛇的餐廳，「菜色」相當豐富。雖不若天上飛的老鷹那般帥氣，蛇類同屬食物鏈裡的高階消費者，有蛇，代表好生態，見到蛇的反應，除了心驚，也可以欣喜。偶爾會小小「心痛」一下，不久前雞舍裡的小雞羽翼漸豐，碧花姐決定讓牠們到園子放風，收隊時卻少了一隻，主人想起那幾天常見一條體型碩大的黑眉錦蛇在果園邊緣蠢動——碧花姐覺得自己大意了，應該讓小雞長得健壯些再出來，體型變大就不易成為蛇的目標了。

農家對於蛇的到訪是又愛又恨，蛇來捕鼠是好幫手，溜進雞舍連吞好幾顆蛋卻是不折不扣的小偷，別名臭青母或臭青公的王錦蛇和保育類的黑眉錦蛇都是出了名的偷蛋賊。因應之道，除了確保籠網足夠嚴密，避免雜草叢生和雜物堆放，則能讓蛇無所遁形。碧花姐養了一貓一狗護園，也是驅蛇戰力。其實，蛇類自有天敵，天天在園子上空盤旋的大冠鷲又名蛇鵰，是吃蛇的老鷹，樂天的阿花姐心想：就讓牠們一物剋一物吧。

入夏，蛇類活力旺，某天碧花姐一早進園就看到一條紅斑蛇把自己捲在一根橫掛在水桶上的噴管，估計是雨後桶中有蛙，來捕蛙的。主人沒打算趕盡殺絕，只是把牠請出園子。人與蛇同住在這片森林裡，大家相安無事便好。

端午前夕，咕咕巡守隊的隊長請夥伴們分享最近拍到的蛇類照片，蛇鄰居紛紛露臉，除了龜殼花、赤尾青竹絲有毒，大頭蛇微毒，多是無毒蛇類：黑眉錦蛇、王錦蛇、紅斑蛇、赤背松柏根……這些被目擊的蛇，已遭「路殺」的個體不在少數，蛇是變溫動物，常待在柏油路面吸收太陽餘熱調節體溫，再加上行動速度不比急駛的車輛，遂成為葬身車輪下的高風險族群。人類開發造成野生動物棲地破碎化，社區在幾個常發現小動物屍體的「路殺彎」增設「野生動物出沒」的警示牌，提醒駕駛放慢車速，讓低飛的猛禽、穿越馬路的哺乳類，以及地上爬的蛇、蛙、蜥蜴，不要淪為路殺的無辜亡魂。

蛇出沒是為了覓食，跟人一樣，為了討生活而遊走四方。體型遠大於蛇的人類不會是蛇獵食的對象，人與蛇遭遇，反倒是蛇更需要擔心自身安危。人們怕蛇，多是心理因素，恐懼可能源自文化典故或恐怖電影，譬如在《聖經》裡蛇是魔鬼的化身，誘惑夏娃吞下禁果。成語裡的「蛇蠍心腸」，「蛇蠍」乃狠毒之意。看見蛇吐出細細長長的舌頭，還上下擺動，令人不禁哆嗦了一下。其實，蛇的視力不佳但嗅覺發達，「吐信」是為了讓空氣中的氣味分子沾黏在舌頭上，判別敵我、尋找獵物都靠這一招；舌頭分岔助牠感受左右兩方的氣味濃度差別，藉此辨識目標方位。

社區咕咕巡守隊的生態解說站，分為龜、蛙、蛇、獨角仙、貓頭鷹和飛鼠等多個站點，到了介紹蛇的小站，即便只是玻璃罐裡的標本，仍足以令一些民眾退避三舍。但是愈了解蛇，愈覺得生物真奇妙，這陣子在line群組裡陸續收到的蛇寫真，一張一張點開，從前跟眾人一樣怕蛇的我竟欣賞起不同蛇種多變的花紋之美，想必有許多設計師從牠身上得到了靈感。

蛇的形象，在經典文本裡找得到相當人性化的版本——《白蛇傳》講的是修成人形的蛇精與凡人之間淒美的愛情故事，故事裡的白蛇與青蛇，即便是妖，卻顯得有情有義，其命運引發了一眾同情。《白蛇傳》讓我想起幼年家住台中市中華路夜市殺蛇攤樓上，夜間殺蛇表演熱鬧滾滾，麥克風裡蒸騰的吆喝聲飄上樓，一貫地生龍活虎。三天兩頭經過人群圍繞的蛇攤，母親總一再叮嚀「不要看」，可某個白天我坐在馬桶上竟透過半開的門瞥見陽台鐵窗上一條粗大長繩正慢慢由下往上滑動，定睛一瞧，大叫：「好像有蛇在陽台！」大人不知打哪兒找來一位動作利索的阿婆，手持一根長棍，三兩下就把那條大蛇勾進麻袋，像變魔術一樣。孩提的我驚嘆於捉蛇人功夫了得，長大後回憶起來，卻多了幾分同情。那條蛇其實是從殺蛇攤的籠子裡脫逃的吧！因為我的通風報信，讓牠終究成了饕客餐桌上的蛇肉料理，思及此，同情中又多了幾絲歉意。

幫蛇說了這麼多好話，不代表我不再怕蛇。哪天不慎遭蛇吻，萬一是毒蛇，還是要擔心的。這時候，蛇的知識及辨識很重要，最好拍下牠，至少要能描述其特徵，趕緊送醫評估是否注射專門對付特定毒蛇的抗蛇毒血清。一般情況，遇到蛇，慢慢退後或小心驅離，不必殺。如果看到蛇蛻，那是吉兆，蛇蛻皮象徵重生。蛇杖常被作為醫學標誌，從台灣的衛生福利部到國際性的世界衛生組織，其代表圖騰都可看到纏杖而上的蛇形。手持蛇杖正是希臘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招牌形象，蛇不但具有相當的自療能力，在神話傳說裡，牠因貼地爬行而熟知百草，連醫神都深受啟發而向其請益。在里山村史的採訪中，我亦採集到本地民間信仰的「蛇來運轉」說：蛇是土地公的女兒、兵將……面對最接地氣的神使，耆老之言不可不聽：「沒事不要亂打牠啦！」夢到蛇，要去拜土地公，可能有偏財運。夢到被蛇咬更是大財。手機裡蛇影幢幢的這個夏天，我夢到蛇的機率應該不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