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二○一八年出版的《故事書:福地福人居》與《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是我念念不忘的兩本書。一直要到這一兩年,我才比較清楚,當年這個出版行動,我在想什麼。
這書的寫作,疊合了我的博士生涯、母親生病,以及我在《花甲男孩》的各種活動。我在各種強度極高的情緒的轉折之中,居然每天非常冷靜地坐下來──開始寫。有一本是在母親的病房完成,所以一開始的書名要叫「故事酥」。 因為母親時常跟進來注射化療劑量的護理師,用相當自然大方的台灣國語表示:「我兒子在寫故事酥。」 文學在母親的眼中,大概就像鳳梨酥、花生酥那一類可以吃的東西吧!
那時寫的方向模模糊糊,可是我很相信,這一條路就是要走,而且要是一開始就清清楚楚,那也不用寫了。文學的清楚,不是那個帳本數字的清楚。寫作是跟「模糊」搏鬥。很痛快,而且天有在看。祂是讀者。我也一直覺得,我是寫給天看的。
這樣一本「自我」的索引,顯著的自傳性,兩書彼此打通,文章與文章之間,漂浮十幾篇從小到大我跑過我野過的田地故事。寫得虛實交錯,交織的人、事、物與時間空間,我像是在替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地基,把文字深深地種進土地的心。我知道從這兩本書出發,形成介面,如同氣窗。唯有厚實的故事,才是跨界的根本。從《故事書》出發,以後我就可以去很多地方了。
這學期在研究所的課,也是一個介面。同學想要報告小說散文、詩歌繪本,兒童讀物,乃至新媒體的觀察。盍各言爾志。讓我想起楊牧在《奇萊後書》的一個句子:「設定一個起點」。教室內大家找到自己的熱點,不去預設走到哪裡,氣氛友善,靈感四射。只要是文學的路,我們就一定不會走散。
我在《故事書》第二本的封底,設計一張「拉頁」。昨天重讀,我才發現可以拉很長。那一張拉頁清楚記載一塊塊田地的稱呼,所謂的「地號」。我憑藉記憶與真實經驗,留下了種植的作物名稱,有沒有水源、出入方式等資訊,以及一些來不及寫在文章,或者臨時想到的速記。我正在進行一種文學的演出,把自己拋進去自己的故事。
無限延伸的拉頁,寫著內心的語言,我彷彿也將自己打開來了。這些如同暗碼的速記,最後到底會變成什麼?讀者怎麼解釋?不怕沒人看懂,而我寫得非常快樂。想像力正從一塊田、一株草、一棵樹,向東西南北發出雷射。你儘管放手去寫。
只因書有自己的生命,它會遇到適合它的時代、容器,成為一個可以變形,不停增生的美麗植栽。那年將《故事書》送給鄭毓瑜老師。老師說:這是一本「故事樹」。多美的比喻。瞬間在我眼前的台南平原,盡是一片新生的綠意。
七年前的書了。書還活得好好的。《故事書》終於找到了它的容器,而我也可以寫寫我在台北發生的事,乃至這幾年離開我的人,和我離開的人。寫一寫自己的生活。設定一個起點,跟樹借一點力氣,帶著我的《故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