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有燈】今生有憾的祖孫緣

文/張光斗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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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光斗

一九八三年的年末,我又收到小舅的信,爺爺忽然摔跤,躺了幾天後,就這麼走了。我將自己關在船橋車站的電話亭裡,大聲嚎哭了許久許久,那些眼淚,原先應該是看到爺爺,在爺爺懷裡撒嬌時才該湧現的啊!



肖蛇的我,今年是本命年;回首過往,短短的七十二年間,親身歷經過台灣社會百廢待舉的貧困,但卻生氣盎然,人人對未來無畏的抬頭挺胸;也目睹了經濟起飛,物價高騰,但日子開始豐足有勁;然後是戒嚴的禁錮解鎖,人人喜上眉梢,活得更是有滋有味。

相信我輩同儕友人,均有此感,慶幸一同走過那恢宏有戲的大好時代。但對我來說,唯一有憾的,莫過於從未見過深陷在大陸的爺爺奶奶,哪怕是照片都不得瞧見過一張,我只能索驥著父親的面容與自己的臉部線條,縱走在想像的無垠空間裡。

縱有遺憾,但亦無奈;好在過往歲月中,我多少有點些微作為;真正讓我起心動念,意圖替自己,也為父母圓夢的關鍵時刻就是──一九八二年。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日,是這一生最為大膽、妄進的重要日子。我拿著得來不易的護照(申請了兩年)、出境證(等候了兩個月),以及背後蓋有多個紅、藍顏色安檢章的登機證,揮別家人與友人,飛出封閉卻舒適的台灣;心中熊熊燃燒著的出離欲望,壓制了所有的不安與不確定性,哪怕日文連五十音都不會默寫,口袋揣著的那紙價值微薄的匯票輕如鴻毛,都像是別人家的事,與我毫無關係。同一時間,一個不安分的念頭,也在我腦袋裡逐漸成形。

原籍安徽的父親是駕駛軍車的職業軍人,國共內戰在大陸各地烽火蔓延時,與小上十一歲的母親於南京匆匆結婚後不久,便開始逃難。不識字的母親在湖南的衡陽生下大姊;而後與父親走散,居然沒有被瘋狂的人潮推進海裡,奇蹟地抱著大姊,擠上了撤退來台的輪船。

好不容易在台灣落腳,母親生下二姊後的兩年,二十歲不到,如願的有了兒子,就是我。自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是隨時會掀鍋子踢板凳,大聲哭鬧,非常不快樂的「一家之主」,父親則永遠扮著忍氣吞聲,任勞任怨的角色。

大姊的乾爹乾媽一家,有位吃齋念佛的老奶奶,在一樣困苦艱難的環境裡,永遠可以和顏悅色的照顧兒女和孫兒。我偶爾到他們家作客,每每羨慕到痴迷的看著那一家人,尤其是小玩伴們在慈祥破表的奶奶懷裡耍賴的一幕,把入戲的我拉進如醉如痴的蜜罐裡;我那小腦袋開始拚命播放自導自演的影像──如果爺爺奶奶也在台灣,一定會疼我愛我保護我,不讓母親動不動就掐我打我怒罵我。

民國五十三年的春節,父親的一對遠親夫婦,自台北到台中遊玩,在我家吃飯喝酒時,透露出一個天大的消息──聽說我奶奶死了;原本歡騰熱鬧的氛圍,瞬間降到冰點。酒後駕駛交通車,將來客送往台中火車站的父親,在路上釀下大禍,害了一對騎自行車的姊弟一重傷、一死亡。

父親入監,我家眷糧立即停發,旋即陷入無米下鍋的窘境。大姊乾媽家裡的老奶奶,拐著纏過的小腳,大老遠的坐著公路局來我家,自隨身的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慢慢捲出兩張省下來的糧票,危顫顫地遞給母親,母親當場爆哭,我也有股衝動,想抱住老奶奶,可是害羞,淚眼模糊中,看到的只是抱著奶奶的大姊。

好在當年倫理道德的學校教育,外加家庭倫常的薰陶,並沒有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叔叔、姑姑姨媽……的稱謂成為死語。就在我決定自我放逐,遠走高飛東瀛的前夕,也不知何故,居然萌生起一個念頭──哪怕兩岸仍處於對立、封鎖狀態,我得想想法子,或是讓父母自東京偷偷飛回南京、安徽探望爺爺與其他親戚,或是將舅舅姑姑自南京邀請出來,與父母在東京重逢。

抵達東京後,在日語學校認識了一位來自香港的僑生,他住在千葉縣船橋的「日華寮」留學生宿舍,據說住的大都是大陸剛放出來的一批留學生與研究生,而且房費非常便宜;我沒有多加思考,立即決定去「日華寮」申請住宿,除了省錢,最主要的一個誘因,就是想要親近並認識大陸出來的人,究竟與我們台灣長大的有何不同?

沒想到,才搬進「日華寮」,我就成為動物園裡的珍奇貓熊,所有的人都湧進我房間,一探台灣來的是否多了一個鼻子或一隻眼?他們頻頻驚呼,原來我說的普通話比福建、四川、河南……來的都要標準;一位來自福建,不滿二十歲的留學生S君,與我特別投緣,聽了我家的故事後,主動跟我說,願意在春假返回大陸省親時,幫我去南京探視小舅舅,並帶上禮物,請小舅轉交給安徽鄉下,已經年過八十的爺爺。

我跑到船橋的伊藤忠大型超市,買了禦寒的衛生衣褲,請S君帶去南京。後來,收到小舅的來信,小舅說,爺爺這下可在安徽鄉下露臉了,以往很多人笑話他,揶揄他唯一的兒子跑去台灣,看來要孤獨老死了,這下子,他四處展示孫子由日本捎來的冬衣,嘴都合不攏,原先看不起他的鄉親,都轉而來巴結他,紛紛請他喝酒,就連不讓賒帳的小酒鋪,都隨爺爺高興的請起客來。

一九八三年的年末,我又收到小舅的信,爺爺忽然摔跤,躺了幾天後,就這麼走了。我將自己關在船橋車站的電話亭裡,大聲嚎哭了許久許久,那些眼淚,原先應該是看到爺爺,在爺爺懷裡撒嬌時才該湧現的啊!

我最是不甘的就是已經打聽好,父母只要在東京的大陸駐日使館辦好返鄉證,護照不會被做任何註記,就可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大陸一趟;爺爺為何不能多等候一段時日,就如此摔斷了與父母重聚的天倫悲願?等到我哭累了,蹲在電話亭裡,再次閱讀小舅的來信,才意識到小舅在信紙末端附記的一筆──爺爺是穿著我送去的衣褲下葬的。

是年開春後,我依照原定計畫,帶著來到東京的父母,捏手捏腳地前往六本木附近的中國大使館;父親謹慎,不讓我陪同進去,擔心我被舉發,影響了工作與學業。平日沉默少話的父親,眼睛少見的興奮光彩,與母親口中的滔滔不絕,形成我鮮少享受過的溫煦親情。

等到二老完成乖隔數十年的故鄉行,平安地自南京飛回東京,母親不住地感謝我,說是兒子好,一個也夠了;父親笑咪咪地在洗塵的居酒屋,喝乾了一杯麒麟啤酒,然後輕輕地跟我說,往後有機會,要我陪他再回安徽一趟,為爺爺奶奶上個墳;看著父親通紅的臉孔,我的臉其實也紅著,恰好也遮掩了已然紅了的眼眶。

一九八六年,蔣經國宣布解嚴的前一年,我由東京出發,在香港啟德機場,與自台北出發的父親會合,一同搭機飛往南京。一路上,我心狂跳,沒想到宿願成真,竟然實現了兒時就種下的夢想──陪同父親返鄉祭祖。那一回,母親正在生父親的氣,故意不肯同行,等到父親出發後,一生好勝好強的她,難得向大姊透露,真是後悔,應該跟兒子一起去的,這下讓父親一人獨攬那趟二度回鄉的風光了。

雖然那段往事倏忽已然過了四十餘年,但是每一則細節,每一個畫面,都是高清版的高畫質,靜靜地躺在我的記憶庫裡,是我今生至為寶貝的收藏,任憑誰都無法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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