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文/崔舜華 |202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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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崔舜華

以前常常做著出逃的夢。

在家裡最長的一段時間所睡的房間,僅有一扇窗,睡床緊鄰著窗,窗洞面西,緊貼著仄長的後陽台,一張薄薄的紗網徒勞地擱置在窗內一套學生床桌和塞滿大半個陽台的洗衣機之間,誰要是趿上塑膠拖鞋走進去,都能尷尬地撞見在紗窗下擰著眉頭滿臉痛苦、將螢光筆當作武士刀般在書頁上唰唰揮砍的陰慘少女。

天幾乎還沒要亮開,父親便走進陽台洗衣服,機器顫抖了一下,隨即緊繃著喉嚨開始運轉,那低沉的轟鳴像金屬電鑽,強勢擊潰我苟且藏身的睡眠。每一天。

與洗衣機並肩而眠的那許多年,我總是夢見自己成功逃出生天。

夢中,那一整排將陽台鎖成囚籠的鐵欄杆,又粗硬又冰冷的金屬造物,竟化作棉花一樣軟綿的絲線。我覷著沒人盯住我的空檔,扳開欄杆直接往外伸腿一跳,穩穩地踏在了樓下的遮雨棚上,那塑膠屋簷在腳底的實感竟堅硬如水泥,我心跳得要咬住喉嚨,幾個歡快躍步之後,竟也安然無恙地降落地面,正準備溜進後巷、抵達大街、拐走哪一輛忘了提鑰匙的單車匆忙逃逸。

此時,父親走進陽台,撞見這一幕驚訝得張大了眼睛,那雙眼睛我很難很難忘記,那是被嘴裡瀕死的獵物意外兇猛地反噬一口而暫時驚呆了的眼睛,空洞而疲憊。原來狠也會累。

夢裡,我捧著滿腹的自由大步踏行街頭,像一具睡了很久才正要甦醒的屍首。

如果自由是這樣,像夢一場。

那台洗衣機頗有年歲了,太多糾結難解、吸飽汗水的織料在金屬滾筒內翻攪,造成莫大的消化困難,原本順利運轉的低音驟然變調為欲嘔的搖擺踉蹌,我睜開眼乜見那整排肅穆嚴整的鐵欄杆依然屹立,白花花的太陽刺痛畏光的眼球,眼角流出淚水。

如果我夠強壯,大概會連同洗衣機一起逃走──背上扛著多年來吞嚥這一家人的怨懟情讎不諒解的老機器,一手撕開軟化溶解的欄杆,從空隙間遁離,遁入曲巷。

彎彎曲曲的巷弄裡經常有貓迷路,流浪貓,看地盤看得和爪子一樣重。發情期時,壯碩的公貓露出尖利的爪牙,在屋頂上追逐撕咬,因打鬥脫落的貓毛像幽靈捻的針,溽夏夜空下閃爍旋轉飛散。

好幾年入夜後的漫長黑暗中一直聽著貓哭,哭還是笑也分不太清楚,貓鳴的聲音像嬰孩,嗚嗚噎噎地夾纏著怒意爆炸的火花,在鄰家屋頂上碰撞纏鬥得哐啷作響,聽貓嚎哭戰鬥,就是一個夜又過去。直到現在我自己帶著兩隻被嬌寵的貓咪住,一雙貓兒都是小貓時便結紮,性情溫馴甜蜜,貓掌觸到地板上灑落的一小片陽光,便起勁地呼嚕嚕倒地蹭滾,蜷成兩團毛球就地起鼾。

偌大的屋裡我一個人生活,聽不見貓撒野的聲音,寂寞的時候沒有哀愁的貓陪我哭,我只好自己哭。

後來我見到欄杆意味的事情就害怕。

小貓剛來,小小皺皺的一團,比手掌還要嬌小,怯生生地張眼窺探,動不動便藏進床底下,漆黑裡只看見一雙擰得出水的大眼睛,像無止盡的夏夜兩枚羞澀的螢火,安靜地不發一點聲響,嚼食肉水也是一語未聞的,就怕驚動了床上熟睡的巨大的人體,就怕人想起她。

把貓鎖在窗裡,紗窗外加裝護欄,心底哽著一口奇怪的愧疚感,尤其晨鳥飛掠,我尚未睡,瞥見小貓探出半個毛茸茸腦袋好奇地眨眼。貓生該自由,自由是煙花,從落入人類手心開始貓便沒有了子宮,失去生育能力的貓要怎麼野得起來?我知道她是一頭受困的小獸,莫大委屈悶在胸底咕嘟咕嘟,隨著貓糧和毛球沉澱化為虛無,像古老的家貓不幸被去勢了爪,總是一臉愧對誰的模樣。

一晚,很晚很晚逼近天光時刻,有貓哭探進耳朵,我從薄弱的睡眠裡坐起身,循著哭聲摸到浴室,開燈發現小貓縮在洗衣機後方,大約是被彎彎曲曲的水管絆住腳步,管線太粗長太曲折,幼嫩的貓掌驚詫於這陌生的觸感而哭了出來。我彎身一手撈起還在哭泣的貓身,輕輕將她放回床底。

貓漸漸長大了,乖巧聽話,鮮少吵鬧,除了餓得發慌不得不喚醒貪睡的人類,也僅是溫柔地用肉掌撓撓、咬咬頭髮,見人依舊酣睡不動聲色,也就認命地蹲在床旁不出聲地等待。

貓善等待,等得足夠久了,憊懶的人總會從夢裡醒來,醒來便喚貓吃飯,洗淨貓碗舀一把乾糧,貓愉快地豎著長長的尾巴小躍步過來,尾巴擦著腳踝喵喵歡叫,嗅嗅今天的膳食是否新鮮可入口,踢踢貓砂耙耙爪,喀嚓喀嚓地大嚼起來。

偶爾轉晴的深冬,日光像燈泡半冷不熱地亮著陽台的植物和鞋子,鳥鳴誘惑下貓遂張著大眼朝門外探望,讓她出去走遛小半圈後,就埋下了出走的種子,只要等到一絲機會──也許是哪時屋門粗心地半掩了,也許是人總會不留神。

而我經常不留神。趁送朋友出門的空隙,貓從腳邊靜悄悄摸了出去,我絲毫沒有察覺,一回神,原來出雙入對的兩貓竟然只剩一頭,我朝虎斑貓胖胖發問:「阿醜呢?胖胖妳姊躲去哪裡?」一邊翻衣掀被地找貓。胖胖好整以暇地蹲在一旁觀戲,屋內遍尋貓不得,該不會流落街頭?

陽台後方傳來貓哭,阿醜阿醜,我沿著聲音遶走,沿途叫喚「阿醜阿醜」。幾坪大的陽台在深冷的冬夜竟像無邊的荒漠,我捻開電燈,貓可憐兮兮地蜷縮在洗衣機後邊,大眼溼潤如泛淚光,咪嗚咪嗚地正在哭泣。我蹲下身伸長雙手要抱貓,貓往後縮了縮背脊,我赤裸的膝蓋擦上堅硬的水泥地、鏟出冰冷的傷口。些微的血跡滲進無色的地面,像迷途於大雪的一行紅字。

我將貓挽進手臂,貓輕輕地顫抖,我鼻尖埋進她溫暖的毛皮。「沒事沒事,小貓沒事。」我哄著貓,慢慢往屋門的方向走。

貓,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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