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常常到學校演講,印象最深的一個提問:「老師,為什麼你的作品,好像沒有寫過任何一支鐘表。」對耶。為什麼。同時想到為什麼一定要。學生是認真的讀者,我也努力擠出一個答案,時間正在分分秒秒流逝。
關於時間,它不只是鐘表的問題,我也想了好久,若真有個沒寫的理由,我的作品構築的時空,它的基礎又是什麼呢?或者,是我瓦解了關於時間的設定。那麼,我又變造了哪一種全新的時序?
沒有鐘表,很少帶表,前陣子陪著好友買表,他要去服役。而屋內名義上的時鐘十年沒掛。曾經有過一個十元商店買的極簡風數字鐘,掛在大學時代的山中宿舍,搬家時毫不考慮送去回收。倒是想起一則往事,小學三年級,那日只讀半天,下午一群好友組成一支單車隊,像是沒人管的小孩在鄉到處野。
我們沒有一個人戴表。我只在心中謹記四點媽媽下班,以及其中一名同學,她要搭公車回到深山的營區,錯過唯一的車班就完蛋了。
我們晃來晃去,鄉間道路來回不知騎了幾趟,路邊攤販都認出來了。突然有人問起:「現在到底幾點?」我說看看人家客廳,就知道了。主要是沒人帶表,國小的鐘聲沒響,監獄的鐘聲太遠了。固定來的攤販尚未出現,路上也沒有高年級的放學隊伍。「所以,大概快三點吧」,有人這麼說著;我心想兩點多還很熱,所以也覺得是三點了。
因為鄉間的透天厝,客廳總是面對馬路,鄰居彼此串門已是常態。有時路過,都能一眼看到內部的裝潢、正在看的電視節目;有些客廳,甚至還有一座神明廳。那個下午,一群小朋友,探頭探腦,只為期待哪一戶人家的客廳,就有一面時鐘,對準了大馬路。
當年為何我們會天真地以為,路過人家、望向客廳,就有時間可以「看」呢?我們路過門面光亮的西藥房,路過理髮廳、中藥行、香燭店、自助餐……。我們到處在找時間,以為時間多的是。
我們也在觀摩他人家屋的型態,十幾年後,這些民宅,都將變成遊客眼中的老屋;我們也在欣賞花窗花磚,其中一戶,利用畸零地鋪上了韓國草;廢棄用的馬桶,居然變成了一個造型盆栽,養了一缸晚荷……。我們花了不知多少時間,只為了找到一面鐘,並且當成遊戲在玩,樂在其中。最後一直騎到我家門口,原地宣布解散。結果一進家門,看時間是三點半,剛好,媽媽要回來了。
「時鐘面對大馬路不太好。」這是媽媽同事的建議。那天下班,她就急急忙忙,搬了一把梯子,要我們兄弟在下面幫她校準。大概她也覺得,那一陣子家事如麻,想要改變一下客廳的擺設。換個心情,重建一個安全感。媽媽說:有準沒?我們說有。媽媽的意思,是有沒有掛歪。喔,沒有,沒有掛歪。
我的日子已經回到正軌,漸漸校準:讀書、工作,寫字,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抗病六年的媽媽漸漸康復。我們不談康復,就只是默默回到平常的日子。有時我會想起,那個傍晚,站在梯子上的她,那麼高,那麼危險,沒有任何輔助,竟然老神在在。她是完全相信兒子的判斷:「有準沒?」有。有準。兩個兒子都說有準,就是有準了。